为了表述的方便,咱先把德行换成另外一个意思差不多的词语——意志。我们很少使用这个词语,因为它太强硬了。虽说跟德行一样都意指个人的思想和力量,但意志没有丝毫保留和商量的余地,就像王者的命令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德行,也都有自己的意志,德行通常表现在与他人交往的过程中,与德行不同的是,意志往往在人对物的实际支配上得到体现。由于物不会不接受人的支配,他人却有可能拒绝同我的交往,因此德行经常包含妥协和让步,而意志不接受任何阻滞和障碍。不难看出,意志比德行更强力、更有效。
意志虽然在控制效果上要比德行更加强力,并且它与德行一样都是指主体在思想意识和实际行动上的全部能力体现,但意志是不能代替德行的。意志多体现在人对物——也就是主体对客体的支配行为中,它的运动方向永远是自主动方向被动方传达,从主体向客体贯彻,由自我对他者下命令。这就是意志,它永远是向外的、扩张的、拓展的、开创的、有时甚至是带有侵略性的,它的存在要求必须有先天的、永不能被消除的强与弱、上与下、高与低、贵与贱、主与奴的关系,否则它便不能得到自身那固定的运动方向上的合理性规定,也就是说如果有两个在力量强弱、地位、荣誉等等方面都不分高下的主体,那么在他们之间是无法存在意志的自然流通的,除非他们俩当中有一个自愿服从于对方,或是两人通过打赌、决斗等方法来分出主属差别。而德行就不同了,德行原本就是用来表示主体在与其他主体之间相互作用时表现出的能力的,一个人的德行是要在他去世之后交由所有与他有过交往的别人来评价的,因此一个人要想拥有好的德行,他就得在与他人沟通、交流的过程中不断地留意别的主体对自己一言一行所作出的反应,并且通过自省和反思设身处地地去体会别人的意图和想法,以此来修正自身的行为方式,控制自己的情绪表达,尽可能地做到与人为善、和谐共处。所以德行的修习是自外而内、并用优异的自我控制能力展现给众人,以此来显示自己的强大,所谓“胜人者有力,胜己者强”,“胜”在这里指“成功地用意志去支配”,等于说德行就是意志的双向运动,一方面是向他人展示自己的优秀,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以人为镜”取长补短,修身养性,把意志引向自身,依靠强大的自我控制能力表现自己的力量。德行的存在前提是认可大德的社会环境和一些有长期的稳定交往关系,因而互相之间非常熟悉、能够依据大德标准公正地对彼此作出全面评价的人们,非如此,德行是不能产生事实上的约束效力的。
在原始宗教被我们的反思所排斥,因而不能产生出足够的思想控制力的时候,我们借助自身较为稳定的农业生活模式,创造出了以德行为主的行为控制体系,并以此体系为核心构建起了封建的社会组织结构。德行的控制是严格的、秩序的,通过一系列的礼法、规制、仪式、教育,要求每个人在任何场合都做到不妄言、不乱动、举止得体、谨言慎行、言行一致,目的就是以行摄思,通过行为训练来抑制暴虐想法的表现,使忍耐与涵养成为人们认同的良好生活习惯,将早期充满野性的人群一点点地驯化出文明的模样。“礼仪之邦”的美誉用你们的眼光看来也许是靠着牺牲了许多人的个性换来的罪恶称呼,但那是我们自主选择的文明道路。为了团结为了平安,我们有必要采取一些手段和机制来加强对自身的控制,不能仅仅满足于做一只有性格、有头脑的野兽,跟宗教思想控制体系和经济控制体系相比,我们的行为控制体系少了狂热和竞争,多了压抑和安定,但在我们当时看来,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可行的选择了。
德行是意志的双向运动,我们通常喜欢在文章中用德行代替意志,尽管我们很清楚德行和意志的区别,不过在只重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很少重视人对物的精细掌控水平的时代里,几乎不会出现说某人德行很好可能力不行的情况,能力不济的人最好提前说明,否则等到头来无法交差的时候,人们对他的评价可就不是能力不行,而是德行不好了,除非他是被强人所难地硬推上去的。这也是我们为什么主张做人要谦虚、不能冒险接手自己没把握的工作的原因,不自知者焉能自持甚佳?要与不能良好自持、自我控制的人交往合作,若不是原本就对其非常熟悉的话,难度可能会非常之大。但是,拥有完美德行的人几乎是见不到的,可有些时候——比如前面提到过的大灾害和敌人入侵的时候——我们必须要进行大规模的人力调配,这些被调配的人员不可能都是彼此熟悉的,他们在调配过程中会有怎样的德行表现也很难保证。以德行评价为基础的行为体系只在安定的农业生活背景下有效,一旦遭遇大的社会动乱或人员迁徙就很难确保德行评价的公正和全面了,这就意味着人们的行为可能完全失控,没有组织就没有力量,既定目标就没法完成,所以我们需要准备一套在紧急情况下能够发挥出强大组织效力的群体控制手段,这套手段在平时不能与德行体系有明显的冲突,还得随时能够使用出来。这就是意志和权力控制体系,它在很多政治或伦理著作中会被我们有意地掩藏在德行体系的伪装之下,因为德行体系才是我们的社会组织的基本原则。可是到了历史的中后期,行政权力体系在大范围上完全取代了德行体系的原则地位,应该说这是很正常的,因为德行体系在建立时针对的就是一族一党的小范围自治,大概相当于原始部落或村庄的大小,更大范围的组织调动方面,德行体系只能作为一个控制基础,真正的控制行为将由权力集权机构实现。
个人的主体意识是只属于特定个体的东西,外人和外物都无法介入和管辖,而个人的意志和德行皆由个体意识支配,德行可以通过对外部世界的观察及自省、反思来修正自身的意识偏见,但意志却没有这样的反馈和纠偏的考虑。从意志的角度来说,除个人专属的主体意识之外,其余一切全部是物,是可以被我支配、为我而改变、而存在、而消失的物,包括他人的人身、人力在内,所有的东西都必能归我所有,只要我能将我的意志通过我的力量贯彻到物上。他人的意识与我无关,但他人的意志要想抗拒我的意志,除非比我的意志更强、更有力量。注意咱在一开始的主语约定,这里的“我”指且仅指主体,并不是俺或不只是俺的意志才这样。
我们知道,只有意志是主体意识的天然才能,也就是生命的野性本能,德行是我们对意志的文明化改造,这改造得益于我们强大的反思和自省能力,我们因此不用再过着动物般茹毛饮血、相互殴斗的生活。可是,天然诞生的东西从来不会消失,只要生命存在一刻,意志便如影随形地跟着生命的意识而存在,不论我们对意志作出怎样的修饰,把它改扮成文明的德行,但我们清楚地知道,德行永远代替不了意志成为人们真正的本性。在德行体系失去约束力的时候,依然需要强力的意志维系组织的存在。当然,也有人不这么认为,比如很多主张“人性本善”论的悟道者就坚持人与动物虽同为生命亦天生不同,人的智慧使得人具有天生向善的本性,只是这种本性的开发需要教育的引导和一定的生活方式的搭配,否则人性的地位将被在人的意识中属于低层次存在的野蛮的兽性所取代,人可以被生活所迫而扭曲本性变成野兽,可人并不天生就是野兽。
咱不必非要在人性善恶的问题上纠缠不清,那些问题争论了几千年也没个结果,反正事实是意志对群体组织的控制力度在某些极端情形中,普遍比德行更为直接、有效。由于你们之前的几代人受到了来自西方的现代文明的强烈冲击,封建礼教塑造出的德行体系已是残破不堪,想必你们在未来就算是不彻底放弃德行控制原理,也不会再沿用那些礼乐之类的古旧东西了,下面咱就以意志为中心,来探讨社会的行政权力组织体系——即政权或政治的产生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