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个哑巴,从记事起,村里的人都叫我哑女。他们忘了,我是有名字的人。我叫嫣红,据说我的妈妈是一个爱红成疾的女人。
她没有生儿子,还生了病。用我奶奶的话说就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于是,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对奶奶言听计从的父亲,用一架咯吱作响的板车,把我的妈妈拉到了我外婆家。
在那个时候,被婆家送回去的女人地位最卑微,一般下场都会很凄惨。我妈妈也没有逃脱多舛的命运,她在被送回娘家的第三个年头,不见了。没有人去寻找一个被婆家遗弃的女人。妈妈的不见,对他们来说是某种程度上的解脱。
他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而不是被左邻右舍指指点点。
关于妈妈不见的版本有很多种,有人说她是上山采灵芝的时候,跌落悬崖了。有人说她和走街串巷的手艺人私奔了。有人说她被舅舅舅妈卖了。有人说她又被我爸爸偷偷接到一个地方藏起来了……
我妈妈长得极好看,爸爸放不下,不过,他得听他妈妈的话。长大一些之后,我希望诸多的版本中,私奔是正解,私奔的幸福概率更大一些,私奔说明她还在某一个角落里活着。
我长大一些的时候,村上的人喜欢逗我 ,他们每次都说我妈妈。我很讨厌他们,就从地下抓起沙子撒他们。他们被眯了眼,还是放肆地笑着,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们说,这哑巴不得了,能看口型,知道咱们说的话不好听呢。
他们不知道,我其实听得到。
他们每一个恶毒的玩笑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感觉是刀子一刀一刀在切割,疼痛,不见血。
村里的孩子们也欺负我,他们笑话我是没娘孩。
我其实有娘了。爹在送走我妈妈后没有多久,就又娶了一个女人进屋。瘦瘦高高的,脸色土黄,颧骨很高,她很少说话,脸上也很少有笑容。她的眼睛看起来像十月的寒冰一样。
她不像我妈妈。我妈妈在我奶奶那里几乎没有抬头说过话。她进门的第三天,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我奶奶大声嚷起来。她看了我奶奶一眼,没有打算搭理。我奶奶气急暴跳,她拴了门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说要上吊,死在屋里。我后娘二话不说,隔着窗子扔进去一捆绳子。我躲在厨房里,听到屋里奶奶嚎啕大哭。
奶奶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自己起来,梳头洗脸。从此,天下太平。
世间的事情,往往很讽刺,命运有时候像个顽皮的小孩子,你想要什么就偏偏不给你什么。奶奶为了传宗接代赶走了我妈妈,后娘嫁进来一年多,肚皮依然是不动声色。
奶奶急得到处烧香求神,她会带着我。一路上都在咬牙切齿地骂,到了求神的时候,双膝跪地,磕头作揖,恭敬无比。她不敢找后娘闹,就在路上骂我爹,有时也会捎带上我娘。
看着判若两人的奶奶,我想,她难道不怕无所不知的神灵,听到她路上说的那些话吗?
奶奶跪破了膝盖,磕破了头,神,依然不为所动。
到死,奶奶都没有抱上孙子。
2
转眼,我八岁了。看着同村的小孩子们都背上了小书包,我心里羡慕得不得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爹问我是不是也想读书。我使劲点点头。爹把筷子放到桌子上,叹了一口气。“你不会说话,到学校别的孩子们会欺负你的。”
我的泪,大颗大颗顺着脸颊往下流。
“让她去试试吧。”后娘说。“我看她不像是又聋又哑,她能听懂咱们的话,就能听懂老师的话吧。”
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瞬间,她成了浑身闪着光的天使。
“也行。”爹说,“那就去试试吧。”说完,点起了他那根长长的旱烟袋。
我真想跑过去抱抱我后娘,但是我不敢。我用袖子擦干了眼泪,低头吃饭。
后娘给我也缝制了一个很多碎片布的小书包,原来,我的后娘也是心灵手巧的。
我坐在教室里的时候,心里一直都忐忑不安,又期待又害怕。
老师开始点名了。听着别的孩子清脆响亮的回答,我把头埋进书包里,“怎么办?怎么办?叫到我的名字了怎么办啊?”我急得快哭了。
“徐嫣红,徐嫣红,徐嫣红。”老师一连叫了三次。他的眼神里都是询问的目光。全班安静得掉下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徐嫣红没有来吗?”老师自言自语。
“老师,她是哑巴,不会说话。”同村的李二蛋说。全班哄堂大笑起来。
我咬紧嘴唇,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请坐下。”老师的脸居然红了,他扶了一下眼镜,“对不起,我不了解情况。以后点名的时候你举下手就可以了。你听得到吧?”
我的鼻子有些发酸。第一次有人会在乎我的感觉了,第一次,有人跟我好好说话了。
我重重点头。
“请坐下。”老师又说。
我坐下来,感觉到了被尊重的喜悦。
一下课,我就被几个同学围了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询问我。
“你真的不会说话吗?”
“哑巴不是都听不见吗?”
“你是不是故意不说话,本来会说话呢?”
……
我有些不知所措。
“孩子们,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和嫣红同学相处,对吗?”
好听的声音拯救了我的尴尬。
笑吟吟的老师站在我们身后。他的镜片泛着光,他的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干净的气味。那是阳光的味道。
他教我们语文,他的名字是林嘉木。
我从此不被叫哑巴,他们都叫我徐嫣红。
几次考试之后,我成了学校的小名人。我的语文和数学都是年级第一名。连最调皮的同学也不欺负我了。我学会了另一种和人交流的方式。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这个也是林嘉木老师教会我的。
放学回家,我一做完作业就拿起镰刀,飞快地跑到山上,割草或者砍柴。
后娘的脸色还是那么黄 ,她看我的时候,依然很少笑,不过,我的心里开始慢慢喜欢她了。
不只是因为她同意我上学。有天晚上我从梦中醒来,依稀看到她坐在我的床边,用手拨开我脸上的头发。帮我掖了下被子。
我真想叫她一声妈妈。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我是个哑巴。第一次,我那么痛恨自己不会说话。
我上到四年级的时候,爹在一次采药的时候掉下了悬崖。
操办完爹的后事,我在一张纸上写字给后娘看。
“妈妈,我不读书了。”
可能是“妈妈”这个词的冲击力太大了,她呆呆地站立着。几分钟后,她把我紧紧拥抱在怀里。“咱们读书,你还有我呢,你还有妈妈呢。”
我只是哭。
林嘉木老师来我们家了。他低头进屋的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寒酸,他要猫着腰才能进我家屋里面。
“以后嫣红的学费我可以来解决,还是让她读书吧,她有读书的天分。”林嘉木老师真诚地望着我的后娘。
我后娘沉默了一会儿,说 ,“会让她继续读书,学费我自己想办法,谢谢林老师了。”
林嘉木老师不知道,我后娘压根就没有让我辍学的打算。
3
一转眼,我上初中了。林嘉木老师用一辆破旧的老二八自行车,载着我沿着崎岖的山路走出了大山。
大山外,是更广阔的天地。
老师们像约好了一样,都没有在课堂上提问过我,不过,他们关注我的眼神让我体会到自己并不是被忽视了。
月考过后,同学们才知道我是哑巴。我又一次考了年级第一。他们和我说话的时候,才知道我是哑巴。但是他们都没有嘲笑我,看我的目光里,有些许不可思议,更多的却是敬佩。
学校里有个图书馆,学习之余,我又有了一个好去处。
如饥似渴的阅读,打开了我的视野。我发现了一个可以不用声音交流的世界。我陪着主人公或喜或悲,或拍手称快,或扼腕叹息。
语文老师每次的作文课都是念我的作文,她说我是个有写作天分的孩子。每次听到她那动听的声音,我都觉得那一定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声音了。在她的推荐下,我的一篇作文被印成了铅字,我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五元钱。
我几乎是跑着回家的,放下书包就往学校跑去,我要把这个喜悦分享给林嘉木老师。
周末的校园静悄悄的,挂着铜钟的皂角树上不时传来几声鸟鸣。林嘉木老师不是我们本地人,他平时住在学校的办公室。
“这里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我还没有敲林嘉木老师的办公室门,里面刺耳的吵架声就传了出来。
“这里有蔚蓝的天,有纯净的心灵。”林嘉木老师的声音。
“蓝天?真的是这样吗?”一个尖锐的女声传来,“蓝天是你留下来的理由吗?”
“是的,而且这里的孩子们也需要我。”林嘉木老师的声音很坚定。
“那你是不打算回城了?”女孩子的声音。
“对,暂时是这样的。”
“暂时是多久?我不想再等了。我受够了。”
“对不起。”林嘉木老师的声音传来。我的心居然抽搐了一下。
“我知道你有委屈,自己辛苦的成果被别人窃取,可那个别人是我爸爸啊,我爸爸不是有补偿你吗?你有必要这样耿耿于怀吗?人,到哪里能不受委屈呢?”
“在这里,我不必受委屈。”林嘉木老师一字一字说。
“你坚持留下来还有别的原因吧。”
“别的原因?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一直照顾那个哑巴吗?难道你喜欢她吗?”
“佛祖的眼里只能看到佛祖,同样,猪的眼里也只能看到猪。”林嘉木老师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愤怒。
“我不想回城里,我厌倦了勾心斗角的生活,我喜欢自由自在的呼吸,就像现在一样。”
屋里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我听到了女孩低低的哭泣声。
“你始终不能释怀,我不怪你。”女孩子说。
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我吓得躲在墙的后面,一动不动。
我瞥见穿着一个洁白裙子的女孩从林嘉木老师的办公室出来,瞥见她的泪痕。我以为林嘉木老师一定会冲出来,会挽留。
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远。
屋里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我手里拿着报纸,沿着小路往家的方向走。
到家里,我后娘在院子里的小石桌子边择菜,她面前的竹篮里放着青翠欲滴的菜。
“你把这些菜拿去学校送给林老师。”我装作没有听见,快步走到自己的小房间里。放下手中的报纸,泪,一颗一颗流。
阳光透过窗户的小孔照了进来,我闭上眼睛,感觉心里好像住进来一个人。狭小的空间让我几乎窒息。
后娘回来的时候,开始叨叨。自从爹没了之后,她经常自言自语。我知道,她有些话是说给我听的。
4
十八岁的时候,我高中毕业了。后娘的脸越来越黄,假期我在家的时候,经常看到她一晚一晚不能睡。她越来越消瘦。我学会了打字,在城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我不能再拖累她了。我要挣钱,要养后娘。在我爹去世的这些年里,她一个人给我撑起了一片天。
林嘉木老师带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打一份文件。他帮我跟老板请了假,带我去了一家僻静的咖啡馆。我第一次喝了这种苦涩中略带香甜的东西。
“为什么不接着读大学?”
“我想照顾妈妈。”我写。“读书到这里,我已经很知足,很感恩了。”
“你去读书,学费我来解决。”他说。
我摇摇头,在纸上写,“谢谢。”他不知道,在我心里,已经种下了一粒种子。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了,这让我十分害怕。他并不知道。在他那里,我还是个孩子。
我时常做梦,梦里他骑着白马,梦里我披着婚纱。
我不想要他的怜悯,我想要他的爱。
在心里,我又觉得自己是多么厚颜无耻的一个人,受人恩惠不能报答,也就算了。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自己是个哑巴,哪里配得上他?
我不想再接受他的帮助。我想和他站在同一个高度内,和他的灵魂对话。
林嘉木老师沉默了一下,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接下来,我们都没有说话。
他没有坚持让我去读大学,对我来说,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也就够了。
我二十岁了。
林嘉木老师还没有结婚。
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后娘给我过了一个隆重的生日,她走了十几里路,买了一个漂亮的蛋糕。我第一次吹灭了蜡烛,在心里许愿,如果我二十四岁的时候,林嘉木老师还没有结婚,我就主动跟他表白。
还没有等到我二十四岁,林嘉木老师结婚喜帖就送到了。我看着大红的喜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和后娘一起去了,他的新娘个子娇小,一笑,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声音又软又甜。她,也是一个支教老师。
我喝了好多好多的酒,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回家的,醒来的时候,后娘斜躺在我身边,我拉过她的手臂,放在我的脖子下面。
婚礼上,林嘉木老师是这样跟他的新娘介绍我的,“我最优秀的学生,就像我的孩子。”
事实上,林嘉木老师只比我大了十岁。
这十岁,是我越不过的鸿沟。
我感觉,自己变成了海面上的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