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对我来说,曾经一直是言词最和蔼亲切的导师,当它们交融合汇,形成湖泊和海洋生活,而自我消亡之时,我尊敬它们。当它们只身孤往时,我更尊敬它们。它们有时显得很孤独,却不像由于不自信而妥协遁世的隐者,更像因伟大而落落寡合的人们,如贝多芬和尼采。世界在它们彼此相望的缝隙中喧哗,它们的身体在荒凉的土地上穿行;唯独它们不会在其中消失,而是以它们全部的力量去追求成为独一无二,实现上帝亲自颁谕的、指明它们归宿的法则,充实它们自己的形象,并在整体的涌流中呈现自我。再没有比一条坚忍的、执着奔向自己前途的河流,更堪称我们的楷模了。当一条河被阳光晒干并把它的裸露的遗骸无情的暴露在世人眼前时,你就可以在它们的河床上,这曾记录着生命前行的浅浅的墓碑上,读到它的完整的历史。在枯黄水草,那略带泥土气息的植被上,忠实地记录了所有的奋斗,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抗争,所有的流溢与奔腾,涓涓的岁月,汹涌的年头,经受过的打击,被挺过去的干涸。每一个水边长大的人都知道,最平静、最细弱的河流寿命最长,在深谷里,在不断遭遇阻挠的困苦的环境下,会孕育出最坚不可摧、最豪情奔放、最堪称楷模的河流。
河流是智慧的源泉。谁肯同它们交谈,谁能倾听它们的语言,谁就获悉真理。它们不妄谈学说,它们不注重具体情节,只宣讲生命的原始法则。
一条河说:在我身上燃烧着一朵火焰,一个信念,一份痴情,我是脱胎于永恒生命的生命。永恒的造物只生我一次,这是一次偶然性的尝试,我的形状和我内部精髓的吻合是一次性的,我的肌体上最微小的水花,我瞬息变换的流动,都是一次性的。我的天职是,赋予永恒以显著的一次性的形态,并从中显示出永恒。
一条河说:我的力量是信任。我对推动我前进的冰川一无所知,我对每年恩赐我身上的雨量的丰沛与否也一无所知。我一生只有义无返顾地向前,我再无别的企求。我相信上帝的庇佑!我相信精神的支脉不会断流。出于这种信任我活着。
当我们失意的时候,不再能忍受晦暗的生活的时候,一条河流会对我们说:平静!平静!看我,就这样平息你的怨恨,生活不容易,生活总有波折。这是不谙道理的想法。让你心中的上帝说话,它们就缄默无语。你害怕,感到无望,因为你走的路偏离你生命的初衷。但是,每一步,每一日,都会指引你重新找到生命的秘决。颓唐不是你心的家园,你的家园在你心中,或者说,四处是家园。
当我倾听在夕暮中隐去闪耀着白光的河流时,对流浪的眷恋撕咬着我的心。你如果静静地长久地坐下倾听,对流浪的向往也会显示出它孤独的脊梁,一如大海里的鲸鱼,呼唤空气的痛苦促使它冲出海面。这也是对家乡的思念,对母亲、对新的生活的隐喻般的思念。它领你回家。每条河流都是回家的路,每一步都暗含诞生,每一步都预示死亡,每一段历程都是坟墓,也是新生。
当我们对自己具有某种幼稚的想法而不安时,午夜的河流便这样潺潺作响。河流有长久的想法,意蕴绵长的、宁谧的想法,正如它们有着比我们更长的生命。只要我们去听它们的呢喃,它们的形象就更加优越。但是,如果我们一旦学会倾听河流的独语,那么,恰恰表明了我们思想的局促、狭隘和孩子似的天真,即使赢得了无可比拟的欢欣和鼓舞。谁学会了倾听河流讲话,谁就不再想成为一条河流。除了他自身外,他别无所求。他自身就是家乡,也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