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也是一扫净,一望无碍,但那分明的老气挡不住,萧瑟写在草木上,天地处在紧缩或萎缩期,人的心也得受了大气候的约束,只能感到是去了夏的热浮,好歹心能沉静下来了。
初春不是这样,初春是新,是散开,是释放,是布置远阔,安排大景。晴好回暖,早花始开,百草生芽,一下子风吹霾尽,天蓝如海,八十五岁的老父坐不住了,催着要上车出去,到最高处奔腾去。
谁能不勃勃?于是到岭上。四下的长望里,最是南北远处的路最抓心。从低处开始看,从哪个村子里出发的路白白净净,弯弯曲曲,向高处爬升,伸到看不见被挡住的远方。若从高处看,那路似乎从何处急急跑来,一头扎进村里,如到了它的老家回到了故乡,安心如意了。隔几里,就有明明显显的路,发着诱惑的白光,在引诱着你,使你对它心动难抑,想着一定要踏上去走走,探知它的起始与经过,分离与汇合。
真是莫大的引诱,我想把能看见的路都走遍。北边已经横扫,南边却还陌生。那就扶车上路,向南杀开,上到最高处,再顺着最想探问最长的那条路,完成消灭陌生的愿望。
不走熟识路,要劈新途,抵陌生。走了十三四公里,一个新的大坝出现了。向南,转弯,大坡压在车轮下,眼看到最陡的地方,却是拐急弯的所在。疑心路断山穷,直去会是大谷深崖,手心冒汗了。不敢踩刹车,不能减油门,只要不后退,就只能稳了油门,迅速把了方向盘,全车人呼吸几乎屛住的一刻,车登顶峰豁然大开,一条大大的路在岭后出现了。逶迤去,荡开去,一车的欢呼迅速把刚才的紧张赶远,却是邻县的地界了。
不亲临,任谁打死也想不到这里藏着这样好的一条路。平平的,也不窄,在麦田间描画,在油菜花间切割,总在高陡弯斜处,总是过去就是新的云天。村庄有的卧在山凹,有的横在山腰,有的被山揽入怀中,有的骑在大岭头上。开车绕村转,四面都看遍,只有最准确的一个角度,最恰切的一段距离,最合适的一个心境,这个村庄才最好,让你不想离开。少见人,这村子就如陌生人瞬间成了认识,或者是在这儿等了许久许久的固执者,总觉得远方不知道哪里的所在,一定有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一定会在某个时刻赶来,遇上片刻就成故人,上去就握手拥抱,一生的等待终没落空的喜悦使相逢成春,平生快慰了。
那就沿着这条路,张村,苏屯,韦庄,任窑,窑场,江洼,铁李沟,寺沟,岭东,前洼,黑羊山,二郎庙……一路向东,征服征服。九曲十八弯,这边放那边拦,迎春花大团如君临天下,杏花点缀如轻描细梅,早桃却艳丽了谁的眼睛去。车开着,向远处看,到前面最让人心动的山豁或岭尖儿,就停下,都下来看看,指点这江山,纵横都好看。一切随心,车也随人,满足了想饕餮四方的野心,把许多秘密都揭开,让原来的想象来印证,使多少惊喜都跳出……
不来永远不会的得到,谁也想不出也写不出,我在驱驰里把一带大岭走尽,快到市区的地界了。几十公里后,南北方向的宁洛高速把大岭切断,再东边已是大楼摆满的闹闹大市了。
舒了一口气,从李村到洛阳,走南大岭,没少走一步一米,我做了打通和连接,想了几十年的虚构在两个小时里真切,立体成像,如硬盘入了脑中。
平日如孩童般拿捏我们的老父亲,出来脑子竟是格外的清晰,只要以前到过的地方,我们只要问起,他每个都记得清楚,十几个一个也没说错,顺便把这里与我们村有亲戚的都牵连出来,或者说某个村什么时候曾出了怎样的人物,被人唾骂或纪念。我们的惊异非同小可。 老人家心明如镜,那里有半点的糊涂呢?
早春里的腾腾,按捺不住的催动,让百里的山河在心里流转,活跃腾挪,烟雨人家和无数的山间人事似乎也在生发,成了我大范围的故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