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小寺
那几座石像是阴刻的,竖在小寺的侧门边,侧门朝向田野,田野被田埂不规则地划分成一片片疯长的稻谷,在夏日炽烈的日光里绿得发慌。侧门边的石像有一群,有些零星,歪倒在荒草里,显眼的是那尊面容老态的石像,像是一个老妈妈,脸上横着很多皱纹般的线条,附带着诡异的笑容,没有人敢看第二眼。侧门面前的路径因为少有人去走动,被荒草遮盖得严严实实。
小寺的门终年上锁,只有七八月份采烟叶的时节,村里人才聚在小寺周围那些台阶上,坐到小寺周围茂盛的林荫底下,把烟叶一片片整理好,编到一杆杆木棍上,交到小寺边上的烤房里烤成金黄的颜色。正是夏最盛的时候,浓浓的新鲜烟叶味儿,混合着暖烘烘的气息,夹杂着烤房烘烤的焦黄的洋芋香味,热闹非凡。这时候是小寺的节日,人来人往,车马喧嚣。小寺的门也是开着的,因为要堆放烤好的烟叶,我们可以随大人们走进小寺的房间去。空荡的房间,充斥着尘土的味道,墙上是一张张落满灰尘的蜘蛛网,墙上有一副黑白分明的图,也有些读不明白的象画一般的字。很多年之后回想起来,那样的一幅图类似太极。下雨了,人们都拢到小寺的房间里避雨,人一直挤到小寺的侧门边,那里不知放着谁的棺材,在破烂的草席下露出一截黑色的漆来,仗着人多,并不害怕,还可以伸手,够到瓦屋上垂下来的开着黄花的肥嘟嘟的瓦松。站在门槛上,能看到厢房瓦面长得稀稀疏疏的草和苔藓,那些七七八八的杂物被灰尘布满,看不出来历。
小寺下面的河流和涵洞才是孩子们盛夏里的乐园,我们每天乐此不彼,钻地道般穿梭在低矮的涵洞里,从漆黑的巷洞里猫着腰钻出来,不仅仅为了体会白昼的耀眼,重见天日的感觉;流水把涵洞冲刷得溜滑,一些细碎的随流水到来的石子留在涵洞光滑的石板上,涓涓的水流漫过脚丫,发出汩汩的响,冰凉滑爽,偶尔踩到石子的刺痛意外,碰到泥鳅、鱼儿的诱惑,探险的乐趣、、、、、让我们在涵洞周遭流连忘返。
傍晚,挽着湿漉漉的衣袖,玩了一天的我们汇聚在高大的古树下面,那棵酸棂角树不知有多少个年头,它银灰色的枝干笔直,上面布满斑点,伞形的树冠,枝叶伸展开,像繁星一般弥布着我们仰视的天空,高得树叶和果实都难得分清。偶尔,投掷得最高最远的那片石块,可以带下几个果实来。成熟的果实酸、面,却不苦涩,有象石榴那样的方形棱角。我们常常拾捡那些风吹落在地上的果实,桃的,杏的,把它们的核在涵洞面前的青石板上磨得溜光,装在衣袋里当宝贝。那些各色的 磨得溜光的果核,和捡来的滑溜溜的石子一起,随着我们的跑而响动,跃出,掺到路旁的杂草里,最终无从寻觅。
在河边仰头看小寺,小寺被一棵棵绿森森的树包围着。夕阳西下,小寺被树木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屋顶,那常年找不到阳光的角落,会渗出股股寒气来,逼得我们轻易不敢前去接近。只有一个名叫正品的死了爹妈的孤儿,他什么都不怕,在孩子们羡慕讶异的目光中,从茂密的树枝间,攀爬上小寺的屋顶,还从灰色的瓦面上揪下些猫爪子一样肥嘟嘟的瓦松来。那些瓦松,是我见过的最肥硕的,象灵动的猫爪子,还开着娇艳的黄色花,我们怜惜地看着这些瓦松被丢在地上,谁也不敢去捡:大人们都说,小寺的东西碰不得的,谁碰了谁就会闯祸,生病。村里几个胆大的青年打赌去小寺过夜,在晚上,他们听到屋顶有沙沙的下雨般的声音,树上有怪物尖利的哭声,有“人”从他们头顶撒下沙子,迷住了他们的眼,吓得跑回来后,蜡黄的脸色好几天不退,再不敢晚上到小寺去了。夜晚的小寺,在月光下是一团照不进光的黑影,是村里人生活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在小寺的涵洞边玩了一天回到家,天边布着金黄的云彩,妹妹身上突然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发热,说胡话,母亲让我把村里的梅老娘叫去看看。梅老娘是村里专门给小孩子看病的,谁家小孩被水淹,跌在水里啦,被什么腌臜东西吓倒了,人家来请,她就扎一把竹子做的小梯子,到水边井旁叫魂,哪家幼小的孩子被鬼魂撞磕到了,她只要煮一个鸡蛋,用布包起一些茴香菜,周身滚擦一遍,嘴里念着听不懂的话,鸡蛋变成了黑色,孩子的脸色由乌青转白,病就见好了。她随我踩着暮色回到家,先竖了一把筷子在盛了点水的碗里,占卜一番,看是撞到了哪路鬼神,告诉母亲说,妹妹是被小寺的菩萨撞磕到了,招惹着那个面朝西方带着诡秘笑容的石像啦。记得我们玩捉人的游戏,确实曾经过了小寺的侧门从那尊石像面前跑过去了。
梅老娘拿滚烫的鸡蛋夹杂茴香菜,把妹妹周身滚擦了一遍,带着母亲去小寺的石像前献了饭,祭拜了,还剪下了妹妹的一撮头发和手指甲。妹妹的病好了,过了夏天,到了秋天,我也上了学,再也没有功夫到小寺玩耍去了。似乎我的童年,随着妹妹的一场病之后就结束了,随之逝去的,还有那些无忧虑的疯玩的日子。
很多年以后,我回到那个小时候我们居住过的小村庄,依稀记得小寺还在,只是没有了那些遮蔽着小寺的树,又过了很多年,似乎小寺消失了,周围被人家住满,又似乎小寺还在那里,还和从前一样。到底小寺是破旧倒掉了,被越来越多的人群挤占了地方,还是依然在那里,和从前一样?我竟然记不真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