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色传说
最后一抹金红的霞光,正从卧牛山起伏的脊背上无声滑落,将天空晕染成一片温柔而疲倦的紫灰色。草窝村匍匐在山脚,被这暮色温柔地拥抱着。村东头,几株经年老槐盘根错节,虬枝如铁,撑开一片浓荫。树下的空场,如同被这暮色浸透的浅塘,渐渐聚拢了归家的人影。炊烟袅袅,带着谷物微焦的暖香,在渐凉的空气里丝丝缕缕地盘旋上升,又被晚风揉碎,散入无边的寂静里。
李青拖着他那条不得力的右腿,一跛一跛地挪到老槐树下。右腿自膝盖以下,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蛮横地拗向内侧,每一次触地,都伴随着一阵沉闷的钝响和身体无法自控的微微倾斜。他靠着粗糙冰凉的树干,慢慢蜷身坐下,顺手拾起脚边一根半枯的细枝,无意识地在浮着薄尘的地上划拉,留下几道断续、歪扭的刻痕,如同他此刻心底无声的叹息。
“老孙头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众人的目光转向村口小径。孙老丈的身影披着最后一缕残光,缓缓踱来。岁月将他原本挺直的脊背压成了坚韧的弯弓,满头银发如同落了厚厚的霜雪,深刻的皱纹沟壑纵横,是风霜刻下的年轮。他手中那根油光水滑的枣木烟杆,几乎成了另一条支撑他的腿。烟锅里,暗红的火星随着他沉稳的步伐,在薄暮里明明灭灭,每一次闪烁,都吐出一小团青白的烟雾,慢悠悠地升腾、消散,带着一种辛辣又令人心安的烟火气。他走到惯常的位置——那块被无数屁股磨得光滑温润的大青石旁,不紧不慢地坐下,将烟锅在石头上轻轻磕了磕,发出笃笃的轻响,又慢条斯理地从腰间的小布袋里捻出一撮烟丝,仔细填满,压实。火镰擦过燧石,几点火星溅入烟锅,他凑近深深吸了一口,烟锅里的暗红猛地亮了起来,映亮了他沟壑深处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
“今儿个,”孙老丈的声音不高,带着烟熏火燎的沙哑,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投入了暮色中的“浅塘”,瞬间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和耳朵,“给后生们叨叨个老辈儿传下来的古话儿,就出在咱们背后这十万大山的‘重灭’深处。”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中,眼神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山影,投向更幽邃的远方。
“重灭……”人群里有人低声咀嚼着这个带着禁忌味道的地名,带着天然的敬畏缩了缩脖子。
“对喽,重灭!”孙老丈的烟杆点了点莽莽苍苍的山影方向,“那地方,老林子密得阳光都筛不下来,石头缝里渗出的水都带着股子阴寒气儿,活物进去,九死一生。可就在那最邪性、最死寂的地界儿里头,偏偏藏着个半弯月牙儿似的湖。”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形,“那湖水啊,清得能一眼看到最深的底,可也深得没个尽头,黑黢黢的,看着就让人心里头发毛。”
他顿了顿,又深深吸了口烟,烟锅里的红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平添几分神秘。“可就在这邪性的地方,天地造化,却孕育出一种精怪。那东西,身形也就巴掌大小,小娃娃似的。可它整个身子,剔透得跟最干净的冰晶琉璃一个样!”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引人入胜的蛊惑,“透过它的身子,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它背后晃动的湖水和水草!它那身子啊,还不是全露着,总有一小半,影影绰绰地藏在氤氲的水汽里头,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越是看不清,就越勾着人想看个明白……”
“啥时候能见着这宝贝?”人群里一个半大小子急不可耐地插嘴。
“急啥!”孙老丈瞪了他一眼,烟杆虚点,“听好了!就只在日头将落未落,月亮将升未升的那个时辰!天地间那点残存的光,说亮不亮,说暗不暗,阴阳混沌交接的那一刹那!”他的语气斩钉截铁,“那湖,就会吸尽这一刻天地间所有的灵性精华,然后……这精怪,就诞生了!”他浑浊的眼中迸发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老辈儿人给它起了个名儿——‘长庚星神’!”
“长庚星神……”这名字在暮色里荡开一层微澜。
“对!”孙老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严,“只要你有那个福分,有那个胆气,能在那时辰找到它,见到它,诚心诚意地拜求……”他环视一圈,一字一顿,“它就能满足你一个心愿!天大的心愿!甭管是金山银海,还是起死回生!”
树下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旋即又被更大的怀疑淹没。
“真的假的啊孙老爹?”一个壮实汉子笑着摇头,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齿,“这听着也太玄乎了!比隔壁村传的能喷火的狐狸精还邪性!”
“就是就是,”旁边立刻有人附和,“真要有这好事,那重灭里还不早让人踩平了?轮得到咱们在这瞎琢磨?”
哄笑声在老槐树下扩散开来,冲淡了刚才凝聚起的那点神秘氛围。暮色更沉了,黑暗如同无形的潮水,从山坳和林木的深处弥漫出来,无声地吞噬着天光。归巢的鸟雀发出最后几声短促的啼鸣,扑棱棱地投入黑沉沉的树冠。闲聊的话题像溪流遇上了岔口,自然而然地拐了弯,滑向了邻村那些真假难辨的奇闻异事:谁家媳妇生了个双头娃娃,哪片坟地半夜总见绿幽幽的鬼火飘荡……绘声绘色,惊悚里裹着猎奇的快感。笑声、惊叹声、争论声,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交织缠绕,飘散在带着草木和炊烟气息的晚风中。
李青依旧蜷在槐树的阴影里,像个被遗忘的角落。周围的哄笑和喧闹,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油布,闷闷地传进来,却渗不进他心里去。他低着头,视线死死钉在泥地上自己划拉出的那几道杂乱无章的痕迹上,仿佛要用目光把它们刻进地心。
长庚星神……一个心愿……
这八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滚烫地砸进他混沌的意识里。它们驱散了油布般的隔膜,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尖锐,刺穿了周遭的喧嚣,在他耳边反复轰鸣、回荡。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牵扯着那条畸形的右腿,传来一阵阵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酸胀和刺痛。这痛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一道永不结痂的丑陋疤痕,牢牢地烙印在他的生命里,也烙印在父母日渐佝偻的脊背上。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那根枯枝,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枯枝粗糙的断口,深深硌进掌心细嫩的皮肉里,带来一阵清晰的锐痛。这点痛,和他腿上那无休止的钝痛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清明。一个从未如此清晰、如此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瞬间点燃了他沉寂的心湖。
去找它!
去找那个藏在重灭深处,只在日月交辉刹那诞生的长庚星神!
这念头像野火燎原,瞬间烧尽了所有迟疑和恐惧。他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惯常的低垂与躲闪,而是像淬了火的刀子,笔直地投向暮霭深处那十万大山沉默而庞大的黑色轮廓。远山如狰狞的巨兽脊背,在最后一缕天光的映衬下,勾勒出险峻而神秘的剪影。那里有吃人的野兽,有迷魂的瘴气,有无数深不见底的沟壑和传说中吞噬生命的险地——重灭。
危险像冰冷的蛇,缠绕上心头。但那条残腿上传来的、每一次迈步都如影随形的痛楚,以及父母在油灯下为他揉捏伤腿时那深藏眼底的疲惫和忧虑,是比任何凶险传说都更锋利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灵魂上。
他缓缓松开紧握枯枝的手,掌心留下了几个深红的凹痕。他不再看地上那些无意义的划痕,而是用那只刚刚松开枯枝、还带着泥土和木屑的手,慢慢探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把他日常劈柴、磨得锋利的短柄柴刀。冰凉的铁质刀柄入手,粗糙而实在的触感,像是一股沉甸甸的力量,顺着掌心蔓延至全身。他紧紧握住刀柄,仿佛握住了劈开眼前这无望黑暗的唯一依凭。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关节绷得发白。
老槐树下,众人的谈笑声浪依旧热烈,没有人留意到这个蜷缩在阴影里的瘸腿青年眼中,正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在燃烧。那不再是认命的灰烬,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孤注一掷的光。他沉默地坐着,像一块即将投入深潭的石,只待那最后的决断。暮色彻底合拢,将他和他眼中那簇危险的火焰,一同吞没在无边的暗影里。只有腰间那柄柴刀,在偶尔漏下的微弱星光里,反射出一线冰冷而决绝的微光。
他蜷在树根盘结的阴影里,像一块被遗忘的顽石。暮色如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草窝村,也包裹了他。周围乡邻的哄笑和闲谈,终于如退潮般散去,只剩下虫豸在黑暗里怯怯地低鸣。李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浓重的夜色里,亮得惊人。那光芒并非喜悦,而是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孤狼,在荒原尽头看到的、唯一能照亮它撕开黑暗獠牙的寒星——决绝,孤注一掷,带着焚毁一切阻碍的炽热。他慢慢松开紧握的柴刀,粗糙的手指在同样粗糙的刀柄上缓缓摩挲,感受着那冰冷铁器下蕴藏的、足以劈开荆棘的力量。目光越过低矮的屋脊,投向远方。十万大山巨大的、沉默的轮廓,在深蓝天幕和初生星辰的映衬下,显得越发狰狞而神秘,如同亘古盘踞的巨兽,正无声地朝他张开深渊巨口。
风,带着山野夜晚特有的凉意和草木深沉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吹动了额前汗湿的碎发。
李青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泥土、草叶和未知山野气息的空气,冰冷地灌入肺腑,却奇异地压下了胸腔里翻涌的灼热。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在他心底轰然响起,盖过了腿骨深处那无休止的钝痛,也盖过了对那吞噬一切的重灭之地的天然恐惧:
“去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