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姻缘(下)

纵观大夏之风气,女子理应在家相夫教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女子仿佛生下来便是男人的附庸,三从四德的教条早已经烙印在心里,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前朝周,国力鼎盛,万国来朝,未有不拜服的。其都城洛罗为不夜城,每到夜晚,城里张灯结彩,笙歌曼舞处处随,杂耍戏曲轮番上演,观众时不时传出满堂的喝彩声,摊贩酒楼时常传来推杯换盏,哈哈大笑的声音,诗人们吟诗唱和,酒家女浅笑温言,主宾相笑,莫不欢乐。有时一朝天子也不惜尊驾,常常夜游洛罗,与民同乐。女子胡服,在大街上行走,经商也好,读书也罢,没有什么反对的声音。大街上还走着万国来者,不足为奇也。

大周倾覆,大夏执政,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夏高祖是个十成十的不好伺候的主儿,又养了一批文人专门供他差遣,文人们时不时发表些言论,说正是因为女子放浪,不合礼法,前朝倾覆,先不论对不对,先讲出来。自然有反对的声音,但是他们身后可是当今的皇帝,反对就拉去天牢,随便找个理由砍了。于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渐渐的女子们开始深居后院。

那姹紫嫣红开遍,断壁颓垣,裙钗可曾晓得?

大周的盛况已经隐入史册,而史海波浪翻滚,浩渺无边,上下纵观,竟然无人可以复制当年之盛况。桥边芍药,年年知为谁生?

已而夕阳在山,树林荫翳,隔着院墙传来的人声鼎沸,淡淡的飘扬在小院上空,夜市开张了,人流开始多起来了,隔着一道院墙也能感受到这样的热闹。

谢千青与赵瑛早早地用过了晚膳,两人换了一身衣服,各自带着贴身的婢女,结伴出门去。

赵瑛将身上的衣衫换了一身白,头戴青玉小冠,插着一根青玉簪,簪子头部刻成竹子模样,还飞扬起两片竹叶,腰上带着镶金白玉带,又觉得不妥,换成了勾玉带,整理衣衫,收拾妥当后,领着贴身的婢女去了小院正门。

通往正门的路上,又经几处假山绿水,暮色沉沉,日落星升,长庚星亮在天边,赵瑛远远看见一个青色的宽袍大衣的身影,又低头细细查看自己这一身衣,对着身后的婢女问道:“竹石,你看我这一身如何?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要不要回去再换一套?我觉得有点太单调了些,毕竟今晚要游夜市,总不能穿得像……像披麻戴孝一样。”声音越压越低,开始嫌弃起自己这一身的搭配,越看越觉得与先生不相般配。

“小姐啊,你就放宽心好了,你这一身没什么不妥当的,白衣翩翩,倒像个文质彬彬的公子呢?”竹石笑着回答,“谢夫子在前面等着呢,我们快走吧。再不走夜市都要结束了。”说完,就拉着赵瑛往正门走。

竹石真是的,当初就不该纵容她,如今胆子是愈发的大了,竟然还敢拉着她走了。竹石冤枉,她只不过才十三岁,贪玩了些,谢夫子说的这夜市她还没见识过呢,自然是要抓紧一些的。赵瑛拗不过她,只好被竹石拉着,扭扭捏捏地往正门走。

花朝节是大夏唯二的一个允许妇女上街游玩的节日,另一个就是乞巧节,一年中的其余节日,不得外出。农家女子还好,因为需要浣衣操持家务,平日里可以出门,但也有局限,两点一线,其余的不能再多了。而那些官家小姐则不同了,若非必要,不得出门,出门必定车马相随,不得见人。

这也难为了竹石了,好不容易逢着花朝,还要被赵瑛拖后腿。

谢千青隔着老远就看见赵瑛穿着一身白,主仆在那里拉拉扯扯的,两人在卵石路上好似在争辩些什么,最后只见竹石拉着赵瑛往她这边来,赵瑛还不大情愿,一副小媳妇的模样。

哟哟哟,当真是稀奇得很。谢千青有些想笑,等赵瑛走近了,看见她穿着一身公子服,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远而望之如潇潇青竹,迫而察之若芙蕖出水,谢千青一时间也失了神。

她突然想起《世说新语》里的一句话: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

待到她回神,赵瑛已经走到她近旁,面上似是含羞带怯,嗫嚅道:“见过先生。”

“你今日这一身,很好看。”谢千青忽略掉自己刚刚的失神,肯定地笑道。

赵瑛一听到这话,眼睛里亮起了光彩,双眸顷刻间竟灿若星辰,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别样的甜,就像她第一次喝蜜水那样甜,不,比那个还要甜上几分,甜透了心坎儿里,脸上忍不住笑起来,两眼弯弯,好似今夜的弯月。

“先生喜欢就好。”无论哪样,你喜欢就好。

谢千青没听出这话里话外的少女心事,听着赵瑛的回话哭笑不得,笑骂道:“你这崽子,讨我的喜欢做甚?你自己喜欢就好。”

赵瑛嘿嘿一笑,抬手摸了一把自己后颈,“先生批评的是,学生也很喜欢。”

“快走,不然赶不上最热闹的时候了!”谢千青撂下一句话,领着自己的婢女走了,不紧不慢,从容风雅。

赵瑛发现谢千青的宽袍大衣有点厚重,压着一股劲儿。

谢千青一头青丝如瀑,脑后还是那根素簪,乌木材质,简单到了极致,也不知道谢千青为何如此珍爱它,自从赵瑛与她初相逢到现在两人渐渐相熟,那根乌木簪子一直在谢千青的头上,不论换了什么发型,都绕不开那根簪子。

待会儿游夜市的时候,要不要给先生挑一根簪子?赵瑛落后谢千青半步,望着她的背影,眼里晦暗不明,分辨不清这里面有什么。

一行四人沿着蜿蜒的街巷,街巷里的门上都高高挂着灯笼,随风摇晃,地上的光圈也晃啊晃,烛光明灭,巷子里模模糊糊,只能勉强看见一个朦胧的剪影。

竹石看着前面赵瑛的身影,瞧见她正盯着谢夫子,眼神儿都不带动一下,悄悄来到谢千青的婢女旁边,胳膊肘碰她,用下巴示意她快看赵瑛,然后压低声音,冲着她八卦:“你看你看,我家小姐盯着谢夫子都快把人盯出个洞来了,欸,溪山,你说小姐她对谢夫子是不是太……太……”

那个词竹石怎么也想不出来,抓耳挠腮,头都快抠破了,也找不出个词出来,支支吾吾半天,溪山在旁边无语到一直翻白眼。

“想不出来就别想了,呆子!”“你说谁呆子?!你才呆子!”“谁答应了谁是!”

二人在后面吵吵闹闹的,起初声音还有所顾忌,后来动静越来越大,谢千青在前面觉得好聒噪。早知道这俩一见面就这样,她还带出来干嘛?她为什么非要出来?

下午管家王信来找过她一次,简单说明了情报网的基本情况后,又说,徐学理来辰州找她来了。

徐学理,徐骁的二子,用他爹的话来讲,此子生性顽劣,不好经典,不好诗赋,好谈命理,经常唬得人一愣一愣的,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让人常常摸不着头脑,仿佛脑袋里哪一根筋长错了。谢千青知道他就是不老实,不想总是被管着,用他的话来讲,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太烦了,做人嘛,最重要的是快乐,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这人呐,生于斯长于斯,最后竟然还要落叶归根?老是待在一处地方也不嫌烦啊?”然后这个人开始到处乱窜,还美其名曰:访名都,寻形胜。他爹徐骁放心不下,于是广发英雄帖,招揽了一个武艺高强的女子做他的贴身侍卫,为什么不是男子?因为打不过啊。

那一日女子以一敌百,从人群里一路杀到徐骁面前,徐骁起初不打算用她。然后她就当着他的面,将后来的人全部一剑击败,徐骁也不算是老古板,就用了她。徐骁将人带到徐学理面前,徐学理见她一身杀气逼人,眼神不善,还以为是他老爹找了管着他的,刚要推辞。

“理儿啊,你要去游山玩水爹也不拦着了,这个女子是爹特地找来护你平安的。”笑话,徐学理那个浑小子管得住?再让他拿着“算命”的幌子去招摇撞骗,他徐骁的名声可算是要臭了。徐骁并不知道,他的名声还能更臭,还臭出了荆州城。

徐学理送走老爹后,绕着女子左三圈右三圈,最后拍案定棺,指着她说你以后就叫贪狼了。

四人走出巷子,一个声音砸过来,“阿青啊,”拖着长音,“人家等你等得好苦哇。”说完还嘤嘤嘤。

不知道的还以为谢千青干了什么坏事。谢千青一听见这声音就知道准是徐学理那浑小子,眼睛一眯,打算想办法脱身。

徐学理手上拿着扇子,穿着宽袍长衫,打完哈欠还伸懒腰,袖子堆叠到手肘,露出一节白皙修长有力的小臂,等这一套动作做完,谢千青已经抓紧领着其余三人越走越远。

徐学理眼睛鼻子皱在一起,他还不知道谢千青嘛?假正经一个,幼稚得很,准是嫌弃他丢人了,打算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哼哼,怎么可能让你如愿呢?

赵瑛听见有一道男声唤谢千青为“阿青”,一听这道称呼就知道二人关系匪浅,正打算见识见识先生的朋友,然后先生就直挺挺地往前走,头也不回,仿佛在避讳着什么,之前还端庄的风姿直接一个大转变,现在是端庄里有那么一丝急不可耐的味道,脚下虎虎生风,宽袍大衣的袍角飞扬起来一角,露出里面黑色的布料。

“哟哟哟,几年不见,阿青铁树开花了啊,还领着个俊俏的小公子出来,啧啧啧,原来阿青喜欢这种的啊,一看才十四五岁,真是世风日下啊。”徐学理快步走上前,长臂一捞,勾住谢千青的脖子,然后放声大笑,“你有没有想哥哥我啊!”

谢千青顿感不妙,赵家人还在旁边,只能用力拍三下他的胳膊,叫他放开,然后整理自己的仪容仪表,淡淡的扔下一句:“你认错人了吧,公子。”还不快给我滚,我身边有人,不适合谈话。

徐学理这个人精,听到这话就知道时机不对,于是装作一个近视眼,眯起眼睛,装模作样地察看,然后眉毛高高扬起,倒吸一口凉气,一脸震惊:“你不是阿青!”然后又挠头,讪讪一笑,道:“哎呀姑娘对不住啊,我自幼寒窗苦读,夜里挑灯看书,眼睛熬坏了,方才看见你的身形以为是我家小妹,实在是对不住了哈。”

谢千青扯出一个虚伪的假笑,道:“没关系的,公子下次记得看好啊,不要到处乱认妹妹。”妹妹两个字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两人假模假样的道歉,又各自散了。

赵瑛看着这两个人之间的互动,品出一丝不对劲出来了。谢千青分明就是认识他,还要装作一副不认识的样子,这分明就是给她看的一出好戏。因为她姓赵吗?

赵瑛心里难过极了,她明明跟其他的赵家人不一样的,她是永远都不会背叛先生的,先生说东就往东,说西就往西,哪怕是刀山火海,只要她一声令下,她也甘之如饴。她明明跟其他赵家人不一样的。

一行四人继续游夜市,夜市灯火通明,一路亮到远方的黑暗里去了。摊贩,游人,热火朝天,无愿,有愿,人间生情。

谢千青简单介绍了一下夜市,就跟赵瑛说她要去一处地方,让她自己尽情地玩,玩累了就去前面那座名叫“金刚寺”的庙宇里等她。

“赵瑛,这夜市的有关风俗我具已讲解完毕,知行合一的道理你也明白,剩下的我就不多言了,你自己只管放心大胆的去玩吧,钱财管够。我在庙宇里等你。”说完,谢千青向她挑眉一笑,眉眼间具是风流。

“先生不是说要与学生同游吗?”赵瑛敏感地一问。

谢千青伸出手揉乱她的头,发现赵瑛的头发被自己揉乱了,心下过意不去,又细细地将乱了的头发一根一根捋顺到服服帖帖的,不紧不慢地开口:“我啊,先生我自有我的去处。下次再同游吧。”言下之意便是要赵瑛自己一个人去玩。

赵瑛沉溺在谢千青给她的温柔里,也不愿意去多问,多问必定生疑心,如今的她不过是谢千青的学生,乖巧地点头,回:“好,那学生就去玩了。”说完,领着竹石跟入汹涌的人流里。

谢千青点头示意,目送赵瑛远行,见她随着人群越走越远,心里却是空下去了一块。她站在原地怔愣了一阵儿,溪山见她呆愣在原地,出言提醒:“小姐。”

谢千青收回放在赵瑛身上的神思,领着溪山往另一处地方去了。

谢千青来到一处酒楼,酒楼不允许女子出入,门口的小厮将谢千青与溪山拦在门外。夏高祖时期抨击那些进出酒楼的女子为不贞不德,却任由着酒家女在酒楼里卖唱卖笑,前后属实是矛盾。谢千青见他们的言论看似天衣无缝,实则漏洞百出,当时也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后面他们被判下狱,生死不明。

谢千青想着他们应该是死了,自古帝王家,哪一个不是难以揣测的主儿?她走到一旁的巷子里,从溪山那里翻出一个半脸的鬼面具,又将自己的宽袍大衣反穿,处理好自己的女性特征后,重新出现在街上,竟是个着黑衣的神秘来客模样,小厮不敢拦着,谢千青凭借着这副模样进了酒楼。

“溪山,你不方便进去,就先去金刚寺里等我吧。”“喏。”

进了酒楼,谢千青这一身打扮很是惹眼,她直接拉着一个小二问管事的在哪里,小二手上的菜差点就撒了,正想骂人,扭头看到一副吓人的鬼面具,颤颤巍巍地伸手指向酒楼的一处地方。妈呀,这家公子的癖好真是吓人,竟然喜欢戴着一副鬼面具到处吓人。

酒楼的管事正坐在柜台后面算账,一副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听到笃笃两声敲击桌面的声音,抬头,来者面上戴着鬼面,知道是谁来了,起身领着她进了五楼包间,一路上人来人往,面色酡红,满身酒气,与陪酒的小姐拉拉扯扯的。

谢千青目不斜视,跟在管事的后米娜,压低声音,装作男声问:“白日,王信的消息带到了吗?”管事起初没回答,等经过一处拐角后,人渐渐少了,才出声:“回暗主,带到了,已经飞鸽传书到总部去了。”

“带到了就好,今日王信跟我讲明主的公子来访,我特地来此拜会。”到了五楼包间处,人渐渐少了,谢千青恢复本音说。

“哦,公子已经进入花字三号雅间静候暗主了。”

谢千青知晓,让他退下了,她只身前往花字三号。

一进门就看见徐学理胡吃海塞,旁边的贪狼一脸无语。无语是会传染的,谢千青一进门就看见他风卷残云,跟条快要饿死的狗,也很无语。

徐学理埋头苦吃,抬头看见谢千青了,一边满嘴食物还一边招呼贪狼:“哎哎哎,贪狼,你快去招呼一下阿青,我这般忙不过来了。”贪狼好脾气的去招呼谢千青了。

贪狼引谢千青入座,谢千青点头致谢,挑了个面朝窗户的位子,入座后贪狼沏了杯茶端在她面前,谢千青感受着茶杯外壁上传来的温度,眼皮也没抬,问:“你怎么来辰州了?”

徐学理扔下手里的肘子,袖子滑下来,他正打算用袖子抹嘴,贪狼伸手递过来一张手帕,徐学理拿起来三下两下擦干净嘴,又把帕子扔回桌上。贪狼只好伸手将桌上的帕子收好。

“自然是来探望我的好阿妹啊!”徐学理狗嘴一张,开始胡说八道,说完嘿嘿一笑

“你狗嘴里能不能吐出点有用的东西?”

徐学理嘿嘿一笑,一脸暧昧地问谢千青:“欸,阿青,我还没问呢,今晚领出来的是哪家的公子?不会是赵乐吧?”提到赵乐,徐学理撇嘴直摇头,“赵乐不是个明主啊,赵家人瞎了狗眼了要扶持他做君王。要是他来执政啊,我就第一个效仿伯夷和叔齐!”

谢千青没好气地说:“你只要不饿死就行。”

徐学理凑近,一脸八卦,“啊,不是赵乐,那就是赵瑛咯?”谢千青心想这人怎么回事,哪壶不开提哪壶。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平日里给我的来信里,十句里头有八句实在夸她的,八句啊,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徐学理见到谢千青一副吞苍蝇的表情,哈哈大笑,伸手比划出个八出来,而后双手捧心,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的姿态来,故作痛心地说,“一封信里,洋洋洒洒,就没有几句是在说哥哥我的。”

谢千青恼羞成怒,质问道:“就不能是其他人吗?赵家孩子又不止那几个,还有赵尧舜,赵泽和赵康他们。”

“他们与你相熟吗?又不是你的弟子。”徐学理将长腿放在桌上,一摇一摇的,无所谓的姿态谢千青看着就心烦,心烦里又藏着几分被看破的窘迫,伸手拿起桌上的筷子打他的腿。

“哎哟喂,天哪,贪狼贪狼,你快帮我看看是不是断了。”徐学理咋咋呼呼地大喊大叫,贪狼一副果真如此的表情,认命般的上前细看,看完扔下一句,“没断,好好的。”

“可我感觉好痛啊。”

“公子,这只是你的心理作用罢了。”贪狼好脾气地回答。

“真的吗?”“真的。”

谢千青见不得这副场景,跟徐学理做朋友,可算丢光了她八辈子的脸了。

“阿青,我听王信说你要屯粮?”徐学理吃饱喝足也闹够了,正衣衫,一脸严肃地问她。

谢千青此时才伸手除去面上的面具,露出面具下顾盼神飞的一双眼,灿灿如岩下电,盯着徐学理瞧,道:“我听闻今年塞北外已经连日没有雨水了,草原上的牛羊减少了好多,匈奴人的马貌似也快要养不起了。”

谢千青抬手,搁置在桌上,压着袖子,露出一小节纤细的腕骨,手指轻点,接着说下去:“关外的人吃不饱穿不暖,自然要寻个法子来解决。”

“你是说……他们会出兵?可是往年他们都是在边关烧杀抢掠,并无进犯之意啊。”徐学理皱眉,心存犹疑,先思考了一阵再开口。

谢千青玩味地笑:“我可没有说他们会出兵。如今大夏势弱,日薄西山之颓势难以掩盖,匈奴人的首领沙克塔木也不是个傻的。近日边关来报,说沙克塔木正在联合周边的其他族部,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只是将情况说明,然后给出了我的猜想罢了。”

谢千青感觉到手上的茶水正温,便一饮而尽,接着分析:“战争已经是必然的了,朝廷听说要派人前去匈奴进行游说,大夏的这副姿态不正好摆明了他们此时积弱。我要是个匈奴人就狮子大开口,以大夏之物力养我之兵马,等到大夏已经不行的时候,趁机夺他江山。”

“可朝中也有可用之人,谏官温定成和上将吕昴,边关还有定远将军李飞和宁远将军杜正和镇守,就算三年前镇南王告老还乡了,但以大夏目前的兵力来看,是足以抵御来敌进犯的,还远不至于这么快就亡国吧。”

“这可难说了,今年边关必定有战事,眼下的燃眉之急还没有过去,怎么有工夫去谋划其他的呢?想我谢家如此下场,你觉得朝中是哪一棵树最茂盛?”

说完,不理会徐学理的连连追问,抬首望向窗外的明月弯弯,不知道此时的赵瑛是不是玩得很开心呢?

赵瑛告别了谢千青后,跟着摩肩接踵的人流走了一阵,越看越觉得没滋没味,抬手将腰上的钱袋子解下来给竹石:“你自己去玩吧。”

“小姐不来玩吗?”竹石拿着钱袋子,歪头。啊,小姐真的不来玩吗?她刚刚还看见几处好玩的。

赵瑛兴致缺缺,摆摆手说不去,然后自己在人堆里东张西望,看好了一处地方后,从人群里挣扎出去。她打算寻处地方自己待着,理一理纷乱的思绪。竹石也不好从她身边走开,也跟着她走出人流。

赵瑛被谢千青搅得一塌糊涂,偶尔抬眼望向她来时的路,竟然非常希望能够看见谢千青的身影。明明她说她要自己有去处,为什么她却希望阿青此时能够出现在她眼前呢?赵瑛想不明白,郁闷极了,少年不解相思意,回头开口问竹石:“竹石,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哪种感觉?”竹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天小姐怎么怪怪的,刚刚在巷子里就怪怪的,现在还问出这种没头没尾的问题。

“就是那种,你一见到她就觉得心里欢喜极了,看不见她又觉得索然无味,还想……还想……”接下来的话赵瑛面皮薄,不好意思讲下去。

竹石催促她:“哎呀小姐,你快点讲嘛,你不讲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感觉呀。”

赵瑛只好一五一十地将今天中午在自己房门内发生的事情讲出来,不过换了个措辞,“我有个朋友……”

“小姐你哪里来的朋友啊?”竹石天真地问。

赵瑛语塞,一时慌张,胡诌了个笔友:“我有个笔友,她最近就遇到了这个问题,她突然有种特别强烈的愿望想要去亲一个人,那个人待她恩重如山,博以书,约以礼,授之以四经,教之以百家。她不知道为什么生出会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特此写信来问我。”

竹石天真,不知道这番话里的含义,不明白什么叫“博以书,约以礼,授之以四经,教之以百家”,脱口而出道:“这还不简单呐小姐,这分明就是看上人家了呗。”

“什么叫看上人家了?”赵瑛不解。

“就是喜欢上人家了呗,有什么大不了的。”竹石不以为然。竹石年幼,喜欢就是喜欢,一切的一切在竹石的眼里没有什么高下之分。

赵瑛却是柳暗花明,既然如此,那么今日发生的一切都能够解释得通了。她,心悦先生,她,喜欢阿青。想到这里,赵瑛心里一甜,又想到如今她们两人为师生,心里苦涩蔓延。竹石还是单纯了些,不过也好,起码解惑了。

阿青让她今晚好好地玩,阿青方才还摸了自己的头。赵瑛想到这里,按捺不住自己从心底里漫上来的欢喜。赵瑛望向她来时的路,心仿佛山崖上的少女,一失足,坠入万丈红尘。

赵瑛想着想着,突然想到刚刚阿青跟那个男人之间的事。阿青或许是不喜欢她的吧,不然怎么会那样刻意地做戏给她看呢?她不够好,还不值得阿青的喜欢。想到这里,赵瑛情绪又低落了。

竹石拉着她去玩,赵瑛在眼花缭乱里,寻到一个摊位,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簪子,店家是个老爷爷,每一个褶皱都写着慈祥二字。

“小公子看上哪样啦?这上面的簪子都是老朽亲手刻的,看小公子喜欢哪款,需不需要老朽给小公子推荐几款?”老人语毕,伸出一只苍老的手在摊位上指指划划,接着说,“这边这几款都比较适合拿来送给心上人的,小公子不妨看看。”

赵瑛左看右看,挑来挑去,挑花了眼。她第一次挑礼物,还是给心上人的礼物,这些怎么看都觉得不好,阿青值得最好的。

最后赵瑛还是拿起一根簪子,叫老人替她包好,付清银钱,伸手将老人递过来的簪子放进怀中,心满意足,跟旁边的竹石说:“走吧,今天看看有什么好玩的。”

说是出来玩,其实全都是竹石一个人在玩,赵瑛在后面看着竹石一个人不安分的满夜市乱窜,也是无奈。

待到竹石玩累了,赵瑛就去前面的金刚寺等谢千青。赵瑛踏进寺门,一步一阶,离喧嚣越来越远,寺中栽松,庭院空旷,只余下一棵苍松昂扬向上的生长,仿佛要伸出枝叶勾住天上的月。

“欸,溪山,你怎么在这里,谢夫子呢?”竹石眼尖,先发现了溪山,出声唤她,还招手示意。

溪山没承想赵瑛这么快就逛完了,竹石这个呆子也在,看见竹石跟一个二百五一样傻乎乎地冲着她招手,不想理她。

“赵小姐,小姐她还没有来,不如先去寺庙里走一走吧。”

赵瑛留下了竹石,说自己一个人打算在寺庙里走走。临行之前还听见竹石气呼呼地问溪山刚刚为什么没有给她打招呼。

害,真是闹腾。赵瑛抛下她们,一个人闲庭信步,她听见哒哒的木鱼声,循声而去,进门,先是一个老僧人打坐,后看见一尊大佛。佛像高高的,塑了金身,供桌上的蜡烛发出的光够不到上面,她只看得到大佛的下半身,上半身隐在黑暗里,看不清眉目。看不清,也不知道上面是慈眉善目的佛还是凶神恶煞的鬼。

老僧听见脚步声,停下了木鱼声,扭头看,僧袍被扯出几道褶皱,道:“小施主,夜深造访我寺,可有所求?”

“什么都可以求吗?”“当然。”老僧淡淡道。

赵瑛犹豫,最后还是说了句:“我来求个姻缘。”

老僧了然,起身行礼,道:“施主,烦请随老僧入殿。”

赵瑛跟着他,经过供桌旁的时候,瞟见一句“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老僧走在前面,赵瑛不好继续细看。

入殿,殿内陈设简单,二人入座,赵瑛背对着殿门,老僧发问:“烦请施主伸出手来,容老僧我看看。”赵瑛伸手,老僧就着烛光细看,良久,老僧说可以收回去了。

“施主的姻缘线深,不散乱,此生能遇良人,不过姻缘线在某一处断了,可能是遭受意外。”老僧说,语气平淡,又似窗外的月光缥缈,一切都在云里雾里,看不真切。

赵瑛答谢,又问:“可以证姻缘吗?”老僧听到这话,点点头说可以。赵瑛追问,需不需要看手相。

“不需要,老僧一看便知。”“那待会儿就麻烦了。”

赵瑛没敢说要老僧看的是谁。两名女子,为世所不容,不可给先生带去烦忧。赵瑛强压下那些有的没的,跟老僧说要离开,老僧笑笑,说要送她一程。

赵瑛起身离开,老僧送她到庭院。赵瑛正心烦意乱,没看清是谁就撞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穿着青色的宽袍大衣。还没缓过神,就听见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走路不专心,被我抓到了哦。”

是阿青。赵瑛连忙从她怀里起身,其实赵瑛不大情愿,阿青的怀里温暖又柔软,阿青身上的味道也好闻。

“先……先生……”赵瑛慌慌张张地开口,想要解释。

谢千青却是看向她身后,道:“法正主持。”“原是谢小友登门拜访,有失远迎。”“主持说笑了。”

谢千青又看向一旁的赵瑛,问:“今晚玩得开心吗?”赵瑛点头。

“不如二位入我大殿交流。”法正发话道。一行人又走回去了,赵瑛看着谢千青飘动的袖袍,伸手抓住小小的一角,谢千青疑惑,扭头嗯了一声。

赵瑛面不改色地收回自己的手,摇摇头,藏在袖子下的手还在回味方才的触感。谢千青感到奇怪得很,看见她摇头,也就没管了。

赵瑛想着要去找一个只有她与法正在的场合去问藏在她心底有点久的问题。其实也不算久,也就刚刚才生出来的疑问,等待答案的时间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一年那么长。

谢千青入殿后,看着殿内几度简单的陈设,她目光环视一周,没找到茶水。没办法呐,又不能麻烦法正他老人家,谢千青只能先跟法正说了句她去寻茶水,然后离殿去找茶水去了。怎么可以没有茶水?!

赵瑛与法又坐在刚刚的位置上,赵瑛问:“住持,你可以看看先生的姻缘吗?”

“谢小友的姻缘也不错,得遇良人,一生喜喜乐乐。不过……”法正在这里卖了个关子。

“不过什么?还请住持为我解惑。”赵瑛一听见“不过”二字,不由得紧张起来,整个人身体僵硬。

“不过她这一生短暂,我那时已同她讲过,她的话给老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时,谢千青说:“本如蜉蝣,朝生暮死,只求天下太平,那时我就算化蝶而去,那也是快乐的。”

法正呵呵一笑,接着说:“谢小友是能成大事的人呐。”

赵瑛怎么也问不出心底的那个问题,就随口提一句:“方才住持说看两人面相便可证缘,不知是真是假?不若看看我与先生的面相,看看是不是师生的缘分。”

法正双手合十,说了句“阿弥陀佛”,笑着应下:“出家人不打诳语。”

正巧谢千青的脸出现在殿外。她寻着茶水了,也领回来两个人,溪山和竹石,刚刚这两个人在寺庙里乱逛,被寻茶水的谢千青抓到了。

法正扭头看谢千青,又扭头看赵瑛,心里觉得惊疑,开口:“你们两个人怎么会是夫妻?”

谢千青在殿外听不清,但是看见法正那副惊疑的表情,端着一套茶具上来:“住持可是遇到什么事了?这般慌张。”

赵瑛面对住持,将住持的话听个一字不落,又听见身后传来谢千青的声音,心似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跳到那人面前,让那人看看这心里的名字,一笔一画都是她。赵瑛慌忙扭身,甩出一个小盒子。

谢千青还在问法正方才怎么回事呢,就看见赵瑛炸了毛,然后听见一个物体落地的声音,谢千青将托盘交给赵瑛,防止她去捡,然后自己去捡。

落地的是一个小盒子,已经被摔开了一条缝,谢千青动了点小手段,让它在捡起来的时候就打开了,然后转身,拿着打开的盒子,一脸无辜地看向赵瑛,说:“我捡起来它就这样了,可能是方才摔得封口有点松了。”

盒子里端端正正放着一根簪子,很简单,没有花纹,头部被雕刻成了一朵祥云的模样,梨花木材质,有着简洁的美感。

“我帮你收着吧,回去看看这么修这个盒子。”谢千青二话不说,关上盒子,将它放到自己怀里。

赵瑛一时间也傻了,她不知道谢千青还能这么无赖,还好后面谢千青喝了一口茶水,起身跟法正道别。

走出山门,一行人看见夜市的灯火通明。谢千青转身将盒子亲手还给她,赵瑛的脸隐藏在一片阴影里,谢千青看不见她脸上的羞涩,只听见她说:“这本就是要送给先生的。”

哦?本就是要给她的吗?

谢千青带着千愁万绪回到院子里,入住在客房,房外月华如霜,房内烛火摇曳,她葱白的手指上拿着那根祥云簪,不住地摩挲。她突然想起来她今日还没有问赵瑛房内用的是什么熏香,她想说这熏香很好闻,她的眼光很不错。

今天晚上法正说了什么话呢?谢千青很好奇,心里像是有一只调皮的小猫在抓。

她身穿一袭中衣起身,梦一般地绕过亭台楼阁,停在赵瑛房门前,看见赵瑛房内烛火已经熄了,抬手将要敲门的她又将那一只手放下了。算了,她今日也疲累了。

明日便戴这根簪子吧,谢千青入睡前吹灭了房内的烛火,房间沉睡在黑暗中,连同小院的山水一起,到了梦外方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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