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的成名作《局外人》里有这样一段描写:我(默尔索)到饭店吃晚饭,已经吃上了,一个怪怪的矮小女人走过来问我能不能和我拼桌。我同意了。她坐下,脱下外衣,翻看菜谱,急匆匆地点菜。就在等冷盘的工夫,从手提包里取出纸笔,算好饭钱,钱包里拿出饭钱,再加上小费,放在面前。上菜后,狼吞虎咽。在每道菜的间隙,取出一本杂志,阅读,不时划划圈圈做笔记。吃完饭,穿上衣服,干净利落的走人。全程,都没有再和我有过任何的交流。而我觉得她着实奇怪,带着好奇,还偷偷跟踪她走了一段路。
当我读到这段的时候,会心一笑,她是比主角默尔索这个世俗社会意义上的“局外人”更加古怪更加自我的“局外人”。这种尬到骨髓里的相处模式,对于大多数现代人而言,只凭想象,都如坐针毡。而更多的时候,我们会用不停的交流,去避免这种尴尬的局面发生。
那么,为什么我们要不停地说废话来维持气氛?或者说,是什么在驱使我们不停地交流?
1、维持关系
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曾经将“聊天”(chat)和对话(conversation)做过理论上的区分——
“对话是指有实质内容的、就有关事件和观点而产生的谈话,是一种公共领域中的言说行为;聊天是交换八卦信息,基本上是用来保持交换信息的人之间的团结关系。”
基于此,为了维持气氛而造就的“尬聊”,也就有了名正言顺的生存土壤。
公司群里领导发了言,总有积极的同事“带一波节奏”,一堆整齐划一的“点赞”、“鼓掌”、“666”,整齐划一。
七大姑八大姨的群里,一张无构图无滤镜的“美食”照,碍于关系,也是一片追捧声——“看着真好吃”、“人间美味”、“姑妈您手艺太好了!”。
某一期的《新周刊》,主题就是在议论“尬”状态,作为最具有代表性的“尬聊”,有一段描述,在很大程度上对当下社交环境里的交流现状做了戏谑又不失精辟的总结——
现在,我们开始线上聊天时,“承诺不首先使用表情包”是最郑重的真诚;线下面对面对话,不翻动手机是给对方的最高礼赞。适时在谈话间插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哈哈哈哈哈哈”社会笑,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社交礼仪。
2、外部驱动带来的“被动上瘾”
人们内心为了对抗孤独,寻求共鸣的渴望是强大的,但常常,我们会放大这种自驱力,而忽略了情绪和环境对我们决策的巨大影响。
社会心理学有个著名的“危桥效应”,漂亮的女研究员扮演一位调查员,与所有经过她的被实验者(实验者均为年轻单身男性)搭讪,要求对方帮助自己完成一项问卷,完成后她会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对方。实验结束后统计电话回访的男性数量,结果表明,当搭讪发生在摇摇欲坠的危桥边时,女研究员获得的男性电话回访数量,要远大于那些更为安全的场景(公园/低矮的小木桥等)发生的搭讪。
这种由“危险情境”引发的心跳加速,使得人体混淆了对象本身的魅力高低,而产生了与恋爱类似的心理效应。而一些社交软件上为人津津乐道的产品设计功能,也无一不是通过对人们心理和行为的精确洞察,使我们为之上瘾。下面两个例子就是代表——
心理:好奇心
功能:未读消息提示
当你打开了手机的消息推送,那些未读的信息便会以右上角的小红圈提示我们。每一次点击那些带着红色圆圈的app图标时,我们都期待着背后的内容“是什么有趣的、重要的东西”。不可否认,这些推送消息里的无用信息占了不小的比例,但失望的同时也让我们更加难以自制地去期待更多的红色圆圈。
心理:获得认同
功能:点赞
Facebook的“like”
这是facebook最成功、最具标志性的功能。现在当我们提到Facebook的时候,往往会直接用那个向上竖起大拇指的小手来代替。
扪心自问,当我们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一句话、一张照片、一篇文章、一个视频,有多少人不曾期待获得他人的点赞?
很快,点赞成了所有社交媒体的标配。再然后,随着朋友圈的繁荣,使得我们又多了一种关系——“点赞之交”。
3、“高语境”文化的驱使
人类学家爱德华·霍尔在他的成名作《超越文化》一书中,提出了语境文化(context culture)的概念,并将其分为高语境(Highcontext)传播和低语境(low context)传播。
具体而言,高语境文化主要依赖于人们思想预先设定的、先人为主的程序来传达信息,如许多不成文的传统习惯,不言而喻的价值观和社会普遍公认的行为模式。而低语境文化,它强调理性和逻辑,也就是以理性的做法为基础,得出合乎逻辑的结论,通过明确的语言传达清晰的信息。从国家层面上看,东方文化的代表如中国、日本,是高语境的代表国家。而美国这种移民融合的国家则是低语境的代表。
在高语境的背景下,沟通是含蓄的,人们对含蓄的信息非常敏感,个体从早期就学会了准确解释这些含蓄的信息。交流产生的前提是大家对彼此沟通的大背景有着极高的共同认知。
而互联网的迅猛发展,颠覆了中国的高语境。这在线上开启一段与陌生人的社交时表现得尤为明显。80后与90后甚至95后的语境已经有了明显的代际差别,不久前流行的一个梗——「我倒,你也网上冲浪啊」,生动形象地勾勒出网络流行语的消亡与变迁。
但作为数千年来的“高语境国家”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在互联网这个天生的低语境环境里通过共通的网络流行语迅速的辨识出“同龄人”、剔除掉“低语境”的“老人家”,是一种常见的社交状态。虽然粗暴,但却可以显著地节约聊天成本。
如果和一个人聊天,对方的口头禅还停留在“呵呵”,并不时的使用“微笑”这个表情,你就很轻易地可以将对方归到“70后、85前”的标签里,要知道这个时代网络流行语的流行与消亡速度是如此的迅速,一句流行语形成的“高语境状态”甚至维持不了几个月的时间,曾经红极一时的“洪荒之力”、“小拳拳捶你胸口”、“精致的猪猪女孩”等早已过时,紧随潮流的年轻人在不停抛弃旧的流行词汇,同时又在发觉新的流行词汇(例如流浪地球的交通局段子),用作开启他们高语境共同话题的“接头暗号”。
有时,我们通过社交获得愉悦,有时,我们通过独处汲取力量。这二者并不矛盾,怎么开心怎么来。总而言之,此心安处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