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极害怕自己难能驾驭这个题目<神鬼、祖辈与故土>,它应该旁征博引,至少梳理一份中国历代的神鬼故事、祖先来源、乡土情怀。我读书太少,远难做到。我年龄太小,不爱回家,远称不上什么故土情怀。我还是要写,就着《云中记》。
他对劝阻他的村长和云中村的人说:活着的人有政府管,可是死去的人谁来管?万一真有鬼魂?这些鬼魂谁来管?当然是我,我是祭师,我要是不管,一个村子要一个祭师干什么?
祭师的工作有两个,敬神、祭鬼。
什么是神?创世神吗?或者上帝,或者真主?都不是。阿吾塔毗。
阿巴敬神吗?他回到云中村的目的之一就是赶在5月15日之前祭神,在这天,他一个人好好热闹了一番,幡、箭,他可以说完全按照习俗里的章程好好的敬了神,除了只有他一个人。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敬法不是祖传,而是课上学的,敬神的舞步甚至可以说是他自己改编出来的。祭师应该是一个讲传承的职业,除了血脉,这个传承其实已经断了。而且,仅此一次,之后关于敬神的事,阿巴几乎再不做了。
比敬不敬神更重要的一点是,阿吾塔毗何许神也?玩笑地说,他姓阿!不玩笑的说,传说里,他是阿巴的祖辈,带领部族打败矮脚人,定居于云中村的祖辈。算神吗?你一定记得父亲,爷爷,运气好你四世同堂,见过你父亲的爷爷。再往上呢?再往上。再往上。你必没见过了吧,恰巧,正是这个你没见过的祖辈创下了你的家业,他极伟大,其故事在你们家族代代相传,不停地夸张,伟大化,神化。你每年都会去祭拜他,带着你的儿孙,你的儿孙怎样给他的儿孙介绍你们家族的阿吾塔毗。愿意称神就称神,对于你们家族来说是这样了;愿意叫个老祖就叫个老祖,说到底,祖先罢了。
阿吾塔毗何许神也?山神,雪山山神,站在云中村村头,仰面回望,最高的那座,常年冰封的雪山,算神吗?故土罢了,心灵寄托罢了。生活不易,那时的人们需要找到一点寄托。在靠天吃饭的日子里,人们需要在灾年做点什么来使日子过得下去,使自己有个盼头,有个希望。他们没有现代科技来改变天气,又不得不想方设法来做到,便拜山神,拜土地,拜河神,拜龙王,拜各种奇绝的自然景观。说到底,不过是希望世世代代居住、供养的土地能够善待他们,哪里有什么神明。
滑坡带走了水电站和阿巴十余年的理智,地震又带走了云中村百余人,带走了整个云中村,阿巴觉得从禁止封建迷信的时候开始,长年不祭拜山神使山神再不保佑云中村了。或者说,阿巴已经不信山神了,一个不能保佑自己的神明,信它何用。阿巴也许一直也都不太信山神。
可阿巴回云中村总该有个原因吧,既然不信神,这个云中村的祭师总该信鬼吧。鬼可就比神简单多了,就是迷信里人死去以后的灵魂。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我们往往认为鬼是吓人的,冤鬼厉鬼无头鬼,总之是会伤人的,可阿巴不这样想,他更简单的就把鬼看成地震中死难乡亲们无人祭奠的灵魂,他们不会伤害云中村的祭师,甚至会在背后给自己做鬼脸。
他信鬼吗?我们不妨整个看他的祭师生涯。出身不错,祭师世家。可惜,得到了衣钵没得到传承,衣钵不重要,本来无一物嘛。没得到传承那就去学校学一下好了,为了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阿巴参加了神鬼培训班,我挺好奇那个补习班上会讲些什么?会讲对神鬼的信仰吗?反正毕业了,阿巴是个持证的祭师了,这事儿吧,听起来就离谱。你请一个跳大神的,是不是要求他有大学本科学历?清华和北大谁家的抓鬼师傅比较好用?我觉得还是村头胡半仙比较灵验。这可还没结束,人家补习班讲究扬弃,弃了什么,弃了祭鬼那一套。也挺离谱,有天庭没有阎王殿呗,就跟花果山的猴子猴孙过不去呗。我就是要和你谈这个事情。我外公,我外公的父亲,他们都要管鬼神的事情,要不是因为他们,您也当不上这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妈妈说过,您也说过,外公悄悄在磨坊做法师安抚鬼魂。村里人再怎么下去,再怎么顾影自怜,心志都散了,云中村还怎么搞恢复重建。您得做些安抚鬼魂的事情,也就是安抚人心。所以安抚鬼魂的技艺哪里来的,邻村白内障的老祭师那里来的。在这之前,阿巴信吗?不信,这段话前面一句是,你不要跟我谈鬼魂的事情。
阿巴其实想信鬼魂之说的。如果说,神明之说对阿巴来说是无所谓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我做个仪式敬一下,剩下的,您佬随意。鬼魂之说绝对是阿巴想让它存在,希望它存在的,所以阿巴在一段时间里面疯狂在夜里寻找鬼魂存在的证据,所以阿巴乐于相信鸢尾花里有妹妹的灵魂。但如果他真的完全相信鬼魂之说,一朵鸢尾花就足够证明鬼魂存在了,他为什么还要去寻找呢?阿巴从心里上不信鬼魂。
你们让我当了,我履职就是照顾亡灵,敬奉山神。
仁钦说:舅舅,这世界上真的有亡灵吗?
阿巴摇摇头:我不知道,但你们让我当了祭师不是吗?祭师的工作就是敬神,就是照顾亡魂。我在移民村的时候就常常想,要是有鬼。那云中村活人都走光了,留下那些亡魂没人安慰,没人施食怎么办?没有人作法,他们被恶鬼欺负怎么办?孩子,我不能天天问自己这个问题,天天问自己这个问题而不行动,一个人会疯掉的。
仁钦眼里含着泪花,但他阻止了舅舅:不要说了,人死了就什么都听不见了。我们还是为活着的人好好打算吧。
舅舅口吻中显出了怒气,他说:我也不知道死了的人是不是能够听见,但要是能够听见,却没人来和他们说话那怎么办?活人可以哭天抹地地自己可怜自己,活人还有政府照顾,志愿者帮助,活人还互相帮忙,,互相安慰。可是死人呢?都说人死了就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唉,要真是这样的话,倒是好了。
既然不信鬼,也不信神,为什么坚持着和云中村一起?
首先是履职,既然做了祭师就应该做祭师应该做的事情。这仿佛是他们家的优良传统,最少是甥舅两个的共同品行。阿巴去意已决,家具厂老板留不住,村长村民留不住,仁钦一样留不住,丢官也留不住。后文这样写仁钦:从大地震动的那一刻开始,仁钦就对女朋说:请你好好陪着妈妈。仁钦绝不是一个无情的人,更何况舅舅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可他们家族就是这样,尽忠职守。仁钦在床上躺下来,等人群散尽,他哭了。他对女朋友说,云中村没有了。云中村没有了呀!舅舅也不在了。他不是不在意他在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只是他不得不先完成他的职责与使命。这不是他的第一次,他也不是他们家族的第一个。
看看阿巴最后对仁钦的嘱托:你要好好工作,对乡亲们好。
你要对改了祖宗信仰的乡亲们好。
你要对人好,对犯了错的人也要好。你这样了就是真正对舅舅我好。舅舅没什么本事。舅舅不想回移民村。我不喜欢家具厂的油漆味道。
不要怪罪人,不要怪罪神。不要怪罪命,不要怪罪大地……大地没想害我们,只想动动身子罢了。
阿巴嘱托了些什么?你要当好一个乡长,要尽职尽责,不用管我,咱们各自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尽职。
其次是阿巴害怕真的有鬼魂。阿巴不怕鬼魂,云中村的鬼魂不会伤害云中村的祭师,尽管好些年祭师没来施食,但他们会体谅活人的难处的。他是怕真的有鬼魂,云中村已经是一片废墟了,村民全都搬迁了,曾经生活的这片土地变得孤寂起来,如果人死后真的有鬼魂呢?他们看不到自己的亲人,没人施食,没人祭拜,那该有多可怜。如果没有,那倒是好了,可万一有呢,总得有人做这些事情吧。多少年来,阿巴看着世界日新月异,他的年纪再学知识已来不及了,可是他明白了自己是无知的、匮乏的,他知道自己不能完全理解这个世界。所以尽管他觉得应该是没有鬼魂,但他已经对世界上的一切都不敢断言了,万一有呢。
再次,是他希望有鬼魂。一个人在云中村的生活未免孤寂,有些鬼魂出来做个伴总好一些,他有太多话想跟故去的街坊邻居们说说,谁家又添了个大胖小子,谁家时光获得真不错,谁家的孩子又整出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告诉”嘛,他可有太多事要告诉多年不见的乡亲们了,反正就是一些往日日在“碉爷爷”近旁的闲话。更重要的,他好久不见妹妹了,仁钦出息了,可仁钦也好久不见妹妹了。阿巴夜夜的寻访,是为了求证鬼魂到底存不存在,更是为了证明他们存在,他希望他们存在。
这些都是原因,但,在这些原因下,他只消回去看一眼,大不了,每年回去看一眼。阿巴常住在了云中村,几个月,直到又一次随泥沙而下,上一次他丢失了十余年的神志。
乡土情怀。不用油灯供奉祖师爷像,也见不着阿吾塔毗神山,这些移民敬神的心也就渐渐淡了。他们的皮肤一天天白净,身上云中村的气味渐渐消散,到某一天,他们其实就不是云中村人了,以后这些移民村的人,会像云中村传说遥远西方的故土一样把云中村也变成一个传说吗?云中村人就怎么样了吗?他们有什么固有的精神品质与众多中华儿女有异吗?他们异常坚毅果敢?异常淳朴?异常依恋故土或是其他怎样嘛?他们有极坚定的信仰,对某一神明异常崇拜?
都没有,云中村只不过是数不尽的中国村落里面被拿出来描写的一个,只不过是漫长岁月长河中消逝的一个,值得怀念惋惜但并不特殊的一个。前几年,和父亲去爬野线,山里的石头房子还住着几位老人,种着不多的一点点土地,几棵果树,果实并不太大,吃起来也没有异乎寻常的好吃,房前还有一片很是规整的小菜园。交谈中,得知他们并非孤寡,有的甚至算得上儿孙满堂,只是偏爱山中的时光罢了。他们也许会在冬日里下山,在某个儿子女儿的家里呆上一段时间。阿巴只是他们中不幸经历过地震的一个。那是个普通的村子,我所在的是个极普通的城市。
从心底来讲,阿巴不信普遍意义上的山神,不信鬼神。他所信仰的神其实只是祖辈,他所期望的鬼不过是乡邻。但阿巴又不得不信,阿吾塔毗是云中村的象征,鬼魂是云中村最后的村民,云中村是阿巴的故土。
读《云中记》的几天以来,旧时的画面始终萦绕在脑海。爷爷在北院的废墟旁站着,我同哥哥落后他一步,沉默却并不大哀伤,他很平静的的说了句:以后家就没了。语气同往日里别无二致。我更沉默了,以为自己懂得彼时他的心情。
爷爷说完便转身带我们回家了,时至今日,我也许仍不大懂他的话,却无比怀念儿时生活的地方,怀念那里的土地,怀念那群玩伴儿,怀念那些时光,也怀念北院,北院里的树和树下的香炉,苔藓浸染的台阶和台阶上绿色的老式洗衣机,怀念那条流水和流水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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