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完「卡拉馬佐夫兄弟」的那一刻,心想着一定要寫,把書裏外发生的一些事情記錄下來。草好文章開頭,卻無法落筆。我嘗試寫下半個句子,又用退格鍵刪掉。到後來,乾脆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三個月來,我的草稿堆里只有這篇文章,而這篇文章只有一個標題。
然而昨晚,當我把一個雞蛋打到煮好的麪條上時,我驚覺自己已經把書中的情節,有趣的對話,甚至閱讀時心情的大起大落都忘記得一乾二淨。我控制住內心的不安,把麪吃完,一邊將碗中的殘渣衝進下水道,一邊嘗試將腦中的碎屑掃成一堆。
初讀「卡拉馬佐夫兄弟」時我在柏林,身邊有三個俄國人與兩個中國人。我動機不純,妄圖藉助陀氏,和三個俄國人中一個叫珊莎的女大學生說上一些話。她個子小,曲線美好,眼神深邃,頭髮皮膚黑白分明。我第一次與她說話是一次聚餐。廚房中只有兩個爐頭卻已經有三個人,我從冰箱取了了一瓶啤酒,坐到客廳沙發上,翻開「卡拉馬佐夫兄弟」,耐心等待。她遲來,身穿着一件肥大的黑色皮衣,興奮地宣告她在跳蚤市場搞到了這件70年代搖滾歌星的行頭。夏天的傍晚無始無終,廚房擁擠悶熱,飢腸轆轆的我和她和客廳一起慢慢變成深藍色。她問我在看什麼書。我咽一口啤酒,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她說她十四歲時看過「罪與罰」,可是沒看過這本書。「罪與罰」我也看過,可是只對開場印象深刻,其他早已忘了個乾淨。我點了點頭,把手中的書遞給她。她接過去,翻過一兩頁,笑了。一段極短或極長的沉默之後,廚房中的喧鬧突然傾瀉。意大利麪與啤酒的麥香不分彼此,交匯成流,沒有重量的我和她在其中漂流不定,很快擱淺在飯桌邊上。
不知道爲什麼,在那次之後大家烹飪聚餐的熱情一下子消卻了不少。我與國人D和W開始奔走與東西柏林的各色去處之間,常常日出行路,日中飲酒,日落啖肉。時間滴落在飽嗝與嘆息之間,又氣化與玩笑般漫無邊際的白日和長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