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直以来,我在家中的地位,就像书中描述的那样,是名副其实的“小皇帝”,被爸妈捧在手心,捂在怀里。像所有的“小皇帝”一样,我恃宠而骄,爸妈稍有不慎,就可能惹怒我,而导致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犹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冬天,那时我不过六七岁吧,是一个黄昏,不知什么缘由,我又怒了,趁妈妈在厨房准备晚饭,负气离家出走了。
是的,离家出走。就是那种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家待下去的感觉,想彻底和家人断绝关系的感觉。
可是,我又能走向哪里呢?不知道。心中唯有一个信念,离开家,离开村子,越远越好。
然而,刚走到村头的小桥,天就黑了。不知何时,风也开始吹起来。我下意识瑟缩身子,躲在了桥下。似乎有了桥的庇佑,就能温暖一些。
不久,妈妈便来寻我。
她嘶哑着嗓子一遍遍唤着我的乳名,手电筒凌乱的光芒在桥面上闪闪烁烁。有好几次,我都要答应了,都要叫出声了,但还是按捺下来,像搞恶作剧那般,紧紧捂起了自己的嘴巴,生怕发出丁点响声,而导致全盘皆输。
搜寻未果,或许抱着我已经归家的念头,她开始折返而去。就在此时,年幼的我开始害怕起来,听着桥面上离去的脚步声,一颗心霎时变得忐忑不安。
但我依然没有喊。
不知哪来的倔强,直至光影消失,脚步声彻底远去,我才被巨大的恐惧感攫住。抽噎了一阵,爬上桥头,循着记忆的方向,摸摸索索开始往家赶。
其实,那段夜路并不长,但在我年幼的记忆里,像走了大半生。终于到家了,终于看到窗户里射出的灯光了,终于要举起手敲响大门了。就在这时,门吱呦一声开了,妈妈的脸映入眼帘。
她笑了,一把将我搂在怀里,眼泪簌簌落下来,润湿了我的头发。
后来我才知道,爸爸和姐姐还在外面找我,她始终守在门口,一刻未曾离开。
此后许多年,我和妈妈依然会有拌嘴的时候,气急了,两三天不讲话的情况也有,但我再也没有了离家的念头,在潜意识中,它成了一条不可触碰的底线。
第一次,我读懂了“骨肉相连”。
02
小学毕业,升入镇中学读初中,由于离家远,我开始寄宿。
那年我十一岁,第一次离开父母,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吃饭、睡觉、读书,一周只能回家一次,想家自然是难免的。
当时寄宿生之间,私下流传着这么一段顺口溜:星期一,好像坐监狱,星期二,过得慢得没法治(没办法),星期三,一天又一天,星期四,过得快得没法治,星期五,还有明天一上午,星期六,马上就开路,星期天,快快乐乐玩一天。
这段顺口溜就像经文一样,被大家日夜念诵,聊以自慰。
不记得那是第几个周末了,总之,升入初中没多久,我正骑单车疯狂往家赶,半路上,车胎爆了。当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周是一片田野,田野里的玉米长得有一人多高了,密密麻麻,一眼望去有些瘆人。那年月,经常听说有坏蛋潜伏在玉米田里,会突袭路过的行人,挖掉他们的内脏去卖钱。眼看临近黄昏,一时间,我又着急又害怕。
害怕也不是办法,强自镇定,推着车走了一段路,竟碰上一位路人。他面容和蔼,笑容可亲,装扮也一如村里人,于是走上前礼貌求助。
刚叫了一声“大爷”,他就对我龇牙咧嘴,击掌欢呼,活脱脱一精神病人。意识到情况不妙,我赶紧推上车子奔跑起来,耳朵边都是呼呼的风声。那一刻,哪还管有没有力气,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回家,拼死命地往前赶。
整整四里地,我就这么推着车跑了一路。跑到村头,天已经黑透了。妈妈靠在巷口的电线杆旁等我,等成了一尊雕塑。
我大喊了一声“妈——”,就禁不住哽咽了。
那时农村穷,没有手机,至于电话,整个村里也就两三部,乖乖躺在少数富裕起来的人家。
一周回家一次,就等于,一周只能和妈妈说一次话。
03
高考那年,成绩不甚理想,一时没有复读的打算,便勉强去读了重庆一所专科院校。
其实,刚去不久我就后悔了。看着偏僻幽闭的校舍,似乎就看到了渺茫的未来。但另一方面,心底里又是要强的,总感觉应该“既来之,则安之”,临阵退缩、半途而废,算什么男子汉?
那时,我已年满十九岁,是个大人了。然而,人生地不熟,加上精神苦闷,仍然背着人群落过几次泪——没心思读书,却又为这样的“没心思”而深感羞愧,一边暗暗叫苦,一边却又自我安慰。
那一个多月,我整个人都像陷在泥淖里,上不来,下不去。
终于有一天,熬不过去了。我定下心来,一个人办完所有的退学手续,背上行囊,准备回家。
从重庆到菏泽,将近二十四个小时的车程,我精神萎靡地坐着火车硬座,满脑子都是回家、回家、回家。什么大学什么未来,我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唯一的想法就是,在妈妈怀里靠一靠。
终于到家了,终于到了。然而,大门紧闭,家中空无一人——当时正值农忙时分,大家都在田里种麦子。我又拎着大包小包,一路弯弯绕绕找到自家田地。
妈妈正在田埂休息。看到是我,她一脸讶异走上前来。
我说:“妈,我读不下去了。”忍了又忍,还是湿了眼眶。
“读不下去就不读,大小伙子怕什么?真不行,妈养你。”接过我的行李,妈妈笑了。
后来,我发奋学习,考上了本科。再后来,研究生毕业,在北京一家报社工作了。
现在,我依然会常常想起这段经历,想起那时挨过的苦,想起妈妈的笑,许多次午夜梦回,我都会无缘无故哭出声来。
是的,将近三十岁了,有时一想起回家,一想起妈妈,我还是会哭。
04
今年过年回家,真是一波三折。
原本提前两个月就可以买票,但我错过了最佳时机,“抢票难”是中国特色,我被难住了。而后,听闻表姐开车回家,刚好可以一道走,于是放下心来。临了,表姐老家有事,又要提前走,我呢,单位一大堆事等着处理,不好提前走,只能让她先走了。然后,我夜以继日蹲守电脑旁刷票。无望地希望着,最终,还真让我刷到一张,虽然无座,总比走不了强。
除夕前一天九点十五分的票,我六点半就开始起床,洗漱,打包行李,关窗锁门。早饭没吃,就匆匆搭乘地铁赶往火车站,转了三趟车,终于到了。互联网取票,过安检,风风火火赶往候车室,发现检票入口只剩检票员一人了,于是一路小跑跑到自己的车厢。什么叫人满为患,我算是见识到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硬塞进去。
火车发动的一刻,我激动地给妈妈打去了电话:妈,我上车了。
挂上电话,望着车上拥挤的人群,寸步难移、几近窒息的我,依然难掩喜悦的神色。因为我知道,再过七个多小时,我就可以敲响老家的大门,大喊一声:妈,我回来了。
是的,我们谈起乡情,我们说游子思乡,我们千里迢迢赶回家,或许只为那一句:妈,我回来了。
在我们长长的一生里,经历苦厄,尝遍酸涩,那些无可言说的,那些无需言说的,似乎都在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