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院子中这颗大树,照在地面上那四具不会动的尸体,阴涔涔的。院子中没有半点声响,秋蝉在树上叫的人心焦火燥。外面两双急匆匆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传进了院子中。早在院子中守候多时的县老爷和衙役捕快们都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陈小三和许大头进了院子听不到半点声响,只看到一簇簇的火把把院子映得像白天一样明亮。他看不到县老爷昔日冲他发威的脸色,看不到胡班头一脸严肃的表情,也看不到伙伴们互相斗嘴嬉闹的场面。他们的脸上只有一个表情——沉痛,是那种失去至亲好友的沉痛。
陈小三预感到事态的严重,走到他们身边,才看得清躺在地上不会动的四个衙役兄弟。
"什么时候的事?",陈小三单膝跪在地上查看他们的伤口。因为他知道悲伤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倘若大家抱头痛哭一场,凶手就能出门遭天谴,那这世界也就不存在犯罪了。所以他当前力所能及的就是找出凶手,还他们一个公道,还镇子一个安宁。
"亥时被发现的,四个兄弟在四个不同的位置被发现的",胡班头根据整理的线索说道。
"宋旗兄弟是在井底被发现的?",陈小三看了看宋旗被水泡的发白的肤色,以及由于打捞的时候衣服蹭到的井壁上的鲜苔问道。
"对……对",一个瘦小的衙役仍惊魂未定的回道。
"你他娘的是个衙役,死个人害怕个鸟啊",县老爷似乎有一肚子火气要撒,但他也知道镇子上的人都是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的,碰到这种场面也难免会感到害怕。突然死了几个朝夕相处的兄弟,放在谁身上都不会好受。
"老爷,你先让他说完",陈小三眼神坚定的看了看他,"吴忠围,你接着说"。
吴忠围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县老爷设宴过后,我和秃子又去喝了点小酒,又去小赌了几把,但是运气真他娘的差,这个月的俸禄都输的精光。我们离开赌场的时候,差不多快到亥时,在回家的路上一时尿急,便找了一个树旁小解。在离数不远的地方有一座井,看起来已经好久没有用了。在那井边有个闪闪发亮的东西,我揉了揉眼睛,走近一看,居然是银子"。
吴忠围到现在也不敢相信,像他这种人居然也会走狗屎运,但他现在明白了那根本不是狗屎运,只是踩到一堆臭狗屎,又臭又硬。有时间一定要去庙里烧香拜拜,去去霉运。
吴忠围接着说道,"井边和井沿上也都散落着银两,我瞅着四下无人,便伸手去捡,岂料我刚弯身去捡,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将我推进了井里。好在我命大,那不是一口枯井。我当时落在了一个物体上,我先摸到的就是他的脸,冷冰冰的,当时快把我吓疯了,我就拼命的喊了起来。好在,好在秃子也喝了不少酒,走得慢,听到了我的叫声,把我拉了上来"。
秃子是真的秃子,头上一点头发都没有,不是那种刮光的,而是一点都不长,连头发根都找不到。秃子已经四十来岁了,皮肤上有些癣,脸上一块一块的斑白。
"是的,我们刚分手,还没有多远就听到有人在喊救命,我就返回来看看,顺着声音就找到了那口井。发现是吴老弟,我就用井边的绳子将他救了上来。但是听吴老弟说里面有个死人,当时可把我俩吓坏了。又一想,我们是衙役,是替老百姓办事的人,怎么能让他屈死在井里。所以吴老弟又下去,将绳子拴住那死人,将他拉了出来。可是没想到居然是……"。
秃子没有说下去,看着躺在地上的宋旗,一脸的悲伤。
"你们做的已经不错了",陈小三听完笑了笑,对两人微微一笑。
如果没有人救助,以他们功夫很难从湿滑的井壁上爬上来,也有可能被井水淹死。但是,他不会喊救命么?他的死亡时间肯定在秃子他们之前,那个时辰街上的行人应该比他们那时要多。如果喊救命不会没有人听不到的。除非,除非他喊不出声。
喊不出声的原因只能有这么两个。第一,有人点了他的哑穴,他发不出声音,甚至可能被点了全身的穴道,动不了,活活被淹死。第二就是他已经死了,被人投入到井中。
无论哪一种情况,他都是被人害死的!
陈小三仔细的看了看宋旗的尸体,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剥去,露出泡的有点轻微浮肿的身体,未发现任何的足以致命的外伤。他从旁边的衙役手里接过银针,插入了他的胸脯中,也没有显示中毒的情况。
陈小三看向了头部,从怀中取出一块漆黑的磁石,双指夹住磁石,在头部探了一圈,在耳廓向上不到一寸的位置,只听一声清脆的撞击声,三枚细小的透骨钉被吸了出来。
众人一看,都愣住了!
"这是谁干的?",县老爷喊到。
陈小三看着这三枚透骨钉,皱了皱眉头。
"三尸透骨钉!",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对这个镇子意味着什么。凭他们这些人无疑是以卵击石。这个沉寂江湖二十年的老头,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小镇上?怎么会对一个普通的衙役下如此毒手?难道他也是为了那囚犯来的?
来不及细想,他查看着下一具尸体。
第二具尸体就明显的多了,脸上发青发紫,显然是中毒而死。
天下奇毒,苗疆和唐门无人出其右。无论是蜀中唐门还是苗疆七散教都无疑是他们惹不起的,也不敢惹的。他们所到之地,寸草不留,鸡犬不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唐门还会自诩正道人士,做什么都会以正道标准形式,至少不会偏驳太多。但七散教就不一样,他们行事全凭喜好。他们的一个不开心,一个镇子,一个郡县,一个州府都可能顷刻间崩灭。
第三具尸体胸口有个淡淡的刀痕,很普通的擦伤。不,更像烧伤,但这伤应该不足以致命。
陈小三俯下身,伸手摸了摸腹部,斗得惊出一身冷汗。
肋骨粉碎,内脏破裂!
陈小三蹙眉仔细的看着那条浅浅的火烧过一样的痕迹,冷不丁的想起一个人,"火焰刀——毛烧天"。
这一刀平平无奇,外观看起来不足致命,但刀口灼热的气息被深厚的内力打入体内,烧坏了他的内脏,同时也将肋骨粉碎。
他似乎不用去看第四具尸体就知道另外一个人是谁。
既然老毛子来了,那剃骨刀刑五不可能不来。
果然,第四具尸体的脖子上留着一个七寸长,三寸深的刀痕,极薄柳叶般的刀痕。那不是刑五还能是谁?
古有庖丁解牛,刀法出神入化。今有刑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牛的骨架要大上人许多,解剖起来要方便的多,而人的骨架略小,分布密度交大,也更难一些。
刑五能在一刻钟的时间,完完全全的将人的骨头从皮肉血管中剥离出来,不带有一丝丝碎肉和皮屑。这是他在刑部二十年练就的一手绝技。
看完这四具尸体,陈小三呼吸都显得有些困难。这次都招来了什么凶神恶煞,这对这个边陲小镇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
"怎么样,小三?看出什么端倪了没?",县老爷问道。
陈小三自是看出,但是没有对他们说明,因为这除了给他们带来无尽的恐慌之外,没有其他的帮助。
陈小三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发现。
"那你他娘的蹲在那里半天干嘛呢?玩呢!",县老爷怒道。
陈小三呵呵一笑,摸了摸县老爷的肚子说道,"老爷您别生气,别气坏了身体"。
"找打",县老爷手刚伸出来,陈小三跳将开来。
这一动作都把大家逗笑了,原先哀伤悲痛的情绪一下子缓解不少。
再疼痛的伤口,不是伤在自己身上,也就只会有片刻的停留。别人能帮你克服的,一定不会是痛到骨子里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或许亲朋好友会为你哀悼痛惜,但转身之后或事过之后,就也算不得什么,毕竟谁都有谁的生活。
等众人离去,陈小三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变得沉稳,冷峻,睿智。
他在院子中站了许久,直到有人走到他身后他才觉察到。平常的时候,只要他静静地站着,方圆十里的动静都在他的掌握之内。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陈小三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那棵大树。
"你知道这树多大年龄?",陈小三在看着这棵树的时候,眼神中全是敬畏,那种来自心底对生命的深深敬畏。
他不认为生命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灵魂才有善恶丑陋之分。生命应该被平等对待,谁都没权利带有别人哪怕最弱小的生命,当然除了法度以外。我们应该对生命保持足够的敬畏,尤其是那些厚重的生命。
就像这棵大树一样,伫立在这里已经百年,甚至千年。也许它还将历经百年,它依然对自然,对生命存在敬畏。它不但为人提供了遮阳的功能,还提供了避雨的功能。或许不单单是人,连葱葱的青草,路过的倦鸟,都为它们提供了一个短暂的栖息之地。
它,应该是值得我们敬畏的。
胡班头摇了摇头,表示不清楚,"但我知道它的年龄一定不小,甚至比这个衙门还要老"。
"那你知不知道,它历经百年风霜,如今苍老不堪,甚至连枝丫嫩芽都不再长出,却为何仍拼命存活着?",陈小三走近那颗百年老树,伸手抚摸那经历百年风霜,粗糙皲裂的树皮,像是一个满身伤痕垂暮之年的老人,在风中摇摇欲坠。
他的眼神中露出从未有的悲伤,怜悯,又显得温柔多情。
胡班头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以前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嬉皮笑脸,永远讨人开心。到现在,他已经变了,变得突然间成熟了,稳重了,让人觉得可靠,值得信赖。
"也许……也许它有所留恋吧"。
陈小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它还想给人依靠"。
它虽然没有枝丫,没有树叶,无法为人遮风挡雨。但它至少还有粗壮的躯干,可以为来人提供依靠的地方。
陈小三蓦的转过身来,"你说,他们几个有没有留恋呢?有没有依靠呢?"。
陈小三的双眼变得凛然,犀利,似能透穿一切。
胡班头突然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变得那么陌生了,变得看不透眼前这个人了。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胡班头突然问道。
陈小三无奈的笑了笑,"你问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你姑且还是叫我陈小三吧,因为我喜欢这个名字"。
陈小三笑了笑,恢复如往常一样。
"你是不是知道这什么?",胡班头问道。
"你想知道?"。
"想"。
陈小三沉默片刻,"好"。
"我说几个人,你且听一听",陈小三看了看胡班头的表情很是坚定,也不再婆妈。
"三石老人,刑五,毛烧天,七散人",每说出一个名字,陈小三顿了一下,胡班头的脸色就变了变,最后甚至跌坐在地上。
陈小三走过去,蹲下去看了看他,"从现在看来还不止一波"。
"你想不想活下去?想不想让整个镇子中的人活下去?",陈小三的笑变得有些邪魅,有些奸诈,有些不怀好意,有点让人头皮发麻。
胡班头有点愣住,机械的点了点头。
陈小三在胡班头耳边低声细语一番,听得胡班头瞪大了双眼,一脸的惊讶。
陈小三交代完后,拉起了胡班头。
"你不走么?",胡班头问道。
陈小三微微一笑,"总得有个人留下来给他们收尸吧"。
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几个弟兄,胡班头一阵伤心,但也坚决的走出了院子。
陈小三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四个朝夕相处的同伴,苦涩的笑了笑,"兄弟们,一路走好,我不会让你们枉死的"。
陈小三抽出腰间佩刀,反手在手掌处划出一条血痕,攥紧拳头,让血滴在他们身上,然后用火把点燃了四人。
火光一下子冲了起来,格外刺眼。
待这些尸体烧完之后,陈小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令人头皮发麻邪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