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总是无常,时过境迁此时的院子已是一片萧条。大姑和大姑夫为了躲避法院传票已经离开,投奔远在辽宁的七叔。院子几处裸露地块杂草已经一人多高,仓房的窗户玻璃碎了少半,大门上的封条风吹日晒,只能认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封”字。
然而这个封条,在我们看来,也不过是个形式。房子虽被银行收了去,拍卖却无人买,况且镇上的银行法院政府人员和我们一大家人都是熟人,你封了大门,我们从嵌套的小门出入。火照样生,饭照样做。银行法院人员就是邻居,权当睁眼瞎,见了也当没看见。
这楼房一楼东侧这户,其中的一间房原来是给大姑夫的父亲住,老人去世后也就空着。空房间后屋是锅炉房,这么大一栋楼,一冬天供暖要烧十几吨煤,小家小户根本烧不起。一楼靠西边这户住的是大姑夫的侄子夫妇,侄子名字带个“俊”字,大人就叫他“大俊子”。大俊子身体有残疾,后背像刘罗锅一样有一大块骨状凸起,据说是小时候被父亲打落下的毛病。因为残疾,又找不到工作,自然也不好找媳妇。后来经人撮合娶了镇里一个残疾女人。这女人据说是母亲怀她时候大把大把吃扑热息痛一类的镇痛药,导致她出生后就身体发育迟缓,最终成了侏儒。我见到这一对夫妇时莫名喜感,一个像背了个背包,另一个正在扫地,扫把比人高。楼上也分东西两屋,东屋原来大姑一家四口居住,西屋从前租了出去,租客是我小学同学浩宁一家,浩宁的父亲在镇上银行工作,说不准大姑家的贷款就是他经手办的。两年前浩宁父亲工作调动,一家搬离,西屋也就空下了。
我和父母就住大姑一家原来居住的这一户。这户方位最好,二楼东侧。拾阶上二楼先是二层房门,进了二层门是一个走廊,走廊尽头右后侧是厨房,左后侧是卫生间和浴室一体,卫生间下水流到院子西南角挖的窨井里,估计管网比较细,只能排液体,固体会堵,所以想解大手还是要去院外的旱厕。走廊正右侧是个带炕的卧室,从前大姑大姑夫居住,这有火炕就要生火,生火就需要引柴,需要煤,还会产生炉灰,在二楼做这些事,想来是不方便的。走廊正西侧是一间很敞亮的客厅,里面还摆放着大姑家剩下的沙发立柜茶几。客厅西北角有个门,打开门里面兼并出两间卧室,过去应该是表哥表姐一人一间,这两间房三面不把冷山,冬天应该最暖和。我家因为大姐出嫁,二姐和哥外出打工,家里就剩父母和我三口人,东炕这屋一间就够我们住。而一到白天,爸妈各干各的去,就剩我一人和楼下的大俊子夫妇守着这个空空荡荡的院子。
虽说空荡,却也不全无生机。白天时候院子草窠里蜻蜓特别多,飞来飞去。这会的蜻蜓还是黄色的居多,再过上个把月,估计就都变成红尾了。这蜻蜓也是我小时候一大玩物,落入我手几近羊入虎口,非死即残。要么被我折断半只翅膀再放飞,失了半翅,想继续飞自然要更加努力地扇动翅膀,有些顽强的,仍能飞行,有些菜鸡则越飞越低,最后落哪个花草上。若是心情不好,可能直接赏个脑瓜奔儿,结果脑袋被弹落在地。这样的肯定没法再飞,旋转着掉落到地上,但翅膀还知道忽闪,腹尾还知道卷上去找脑袋,结果碰到的是失了脑袋的胸腹。还有个美丽的谣言,说夏天早来的蜻蜓逮到了要折断一半它的腹尾,插上一断细小的草棍,这样它就会回去报信,引来更多的蜻蜓。在我们这里这几乎是每个小朋友都深信不疑的事情。于是也不知多少蜻蜓会被我们这样戕害,拖着我们给装上的“假肢”,寂寞地死在某个角落。然而蜻蜓这东西通常都会在七八九月随着江水上涨变得越来越多,于是我们就认为前面的“送信”揍效,然后下一年继续这么干,还会教更小的小朋友也这么干。可怜的蜻蜓,罪恶的我。
草窠里除了蜻蜓还有蛐蛐,到了夜里就叫个没完,有的叫声短促,一声接一声,有的叫一次拖很长的音,不认真辨识会误以为是青蛙。
还有一只蝈蝈,天天晌午头叫唤,声音又响又脆,很是好听。父亲说我们这里没有蝈蝈,这种叫法的通常是绿色的“大叫驴”。我记得小学时候,父亲送过我两次蝈蝈,是他在花鸟鱼市买的,一元一只。蝈蝈囚在竹笼里,透红,很漂亮。这两个蝈蝈是作为我两次考第一名的奖品,我很是喜欢。每天会跑到老姥(老姥是姥爷最小的弟妹,母亲的老婶)的菜园摘倭瓜花喂它们,天天摘花会影响倭瓜坐果,于是老姥教我识别哪些是“慌花”哪些是会坐果的实花。之后我就只挑慌花摘,既可以喂饱我的蝈蝈,又不耽误倭瓜坐果,我还学会了识别慌花。
一听说这只“大叫驴”是绿色的,和我从前见过的不一样,我更是稀奇,于是更想把它抓来养。可这东西精得很,听到有一点风吹草动,立刻停止叫唤。为此我还练就了听声定位的特异功能,花了好几天中午,猫在二楼东炕窗户边,伸长耳朵听声并判断它藏在哪片草窠。然后蹑手蹑脚地过去找,可这大叫驴颜色和草色十分相近,即便接近了也不一定能发现它。有几次好不容易发现了,刚想伸手去逮,它一个高跳到另一片草窠。我只好退回楼上,等到它恢复鸣叫再一次听声定位。这样历经十几次失败后,大叫驴终于还是被我逮到了。它通体鲜绿,翅翼比买的蝈蝈要长,口器很锋利,被我逮到当即咬了我一口,把我手指咬出一个小口,渗出一丝血筋。我没有竹笼装大叫驴,而且即便有,那东西体积也太小,待在里面像坐牢一样。我想给大叫驴找个大点的房子。翻箱倒柜找出一个长方体玻璃鱼缸,有将近半米长,用来放大叫驴再好不过。为了防止它逃跑,我先找来几张海报纸,把鱼缸口盖上,再拿胶带粘上,最后留一个小口把大叫驴扔进去,再彻底封死。院子里没有倭瓜只有野草,我便摘些野草野花,每天投喂一点,过一会再过去看,野草野花也有被啃咬的痕迹。不过这鱼缸被封得太死,里面不透气,几天后发现缸壁上竟然有蒸汽凝结成水珠。我于是在海报上扎一些小孔用来透气,便再没了水珠。可是大叫驴没活过一周还是死了。我对不起大叫驴。
院子地上还有很多蚂蚁。不过我现在对蚂蚁没什么兴趣。再小些的时候,那时还在老房子,大姐刚刚出嫁,二姐和哥也刚刚出去打工,爸妈也是天天白天不在家。我暑假闲来无聊就会去迫害蚂蚁。用放大镜照它,用水灌蚁穴,最残忍的是拿点燃的香头烫蚂蚁。有些倔强的蚂蚁会死死地咬紧焚着的香头,直到被烧成黑炭。烧蚂蚁多了我突发奇想,想试试被烧是什么滋味,于是用香头烫了自己手腕一下,结果烧起个大泡,还落了个豆粒大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