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末下岗潮的风暴终于席卷了这座四线小城,工厂大门上“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的标语像把沉重的铁锤砸得龚丽心头一颤,仿佛也打断了未来的路。丈夫闷在屋里,一整天没出声,只有烟灰缸里层层叠叠的烟蒂,无声地堆积着生活的焦灼。窗台上,新开的月季刚透出一点粉红,却映得厨房里那口空荡荡的米缸愈发苍白——那点微薄的积蓄,眼看就要被日复一日的寂静无声地耗尽了。
厂区外的世界,像一个陌生而诱人的深渊。街角新开了几家按摩店,卷帘门半开半合,露出里面暧昧的粉红色灯光。每次路过,那浓烈的廉价药油味总像一只无形的手,直直地攥住龚丽的胃。终于在又一次对着米缸发愣的黄昏,她悄悄推开了一扇虚掩的门。卷帘门哗啦落下的声音,像给过去的龚丽盖棺定论,也像撕开了人生的另一道口子。
店里的空气浑浊滞重,劣质香薰和药油的味道缠绕在一起,浓烈得让人窒息。老板娘眯着眼打量着龚丽,目光像秤砣一样量着她的腰身和脸庞:“中式收十块,泰式收二十。”这数字轻飘飘的,却是过去一般工人在厂里埋头干上大半天才能换来的分量。她点点头,那声“嗯”卡在喉咙里,又干又涩。第一次有男人的手带着试探的意味搭上她的肩背,皮肤下像爬满了冰冷的虫子,胃里翻搅得比心更早一步想要呕吐。龚丽死死咬着下唇,咸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才勉强压住了喉咙深处的呜咽。指尖触到那几张油腻潮湿的纸币时,下意识地在裤缝上反复擦拭着手指——仿佛这样就能擦掉这钱上附着的某种看不见的污秽。
生活如同一条被淤泥堵塞的河道,那几张沾着油汗的十元、二十元钞票,竟成了唯一艰难流动的活水。丈夫偶尔会疑惑地瞥一眼饭桌上多出的那盘荤腥,龚丽便含糊地应着,说是娘家悄悄贴补的。这小心翼翼的谎言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汹涌的暗流之上。店里那些同样被生活逼到墙角的姐妹们,在客人稀疏的间隙里,会凑在一起打牌消磨时光。牌桌上,几张被汗水浸润得发软的纸牌被摔得啪啪作响,声音空洞,却意外地成了那段晦暗日子里唯一的、刺耳的慰藉。有时牌局里也会混进几个油滑的老板或混混,他们指间夹着香烟,烟雾缭绕中,目光像刷子一样在几个按摩女身上扫来扫去。她学会了低头,只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袖口,手指却下意识地捏紧了裤兜里那些被体温捂热的、皱巴巴的票子——这微薄的重量,竟成了摇摇欲坠的尊严唯一能抓住的锚。
后来厂子似乎缓过一口气,龚丽又回到轰鸣的机床前,像个真正的工人一样重新站定。那按摩店里的气息,连同那些隐秘的屈辱与挣扎,似乎也随着流水线上重复的劳作,被暂时封存进了记忆的角落。日子重新变得粗糙而安稳,像一件浆洗过多次的粗布工作服。她和丈夫沉默而坚韧地活着,终于把女儿拉扯到翅膀渐丰,仿佛那段阴沟里的日子,真的已被车轮扬起的尘土彻底掩埋。
然而2011年的一个傍晚,命运再次开了个戏谑的玩笑。龚丽从烟雾缭绕的棋牌室出来,门口空空荡荡——那辆才买了半年的崭新电瓶车消失得无影无踪。晚风冰冷地灌进空荡的袖管,她僵立在那里,身体里的血仿佛瞬间被抽干,只剩下彻骨的寒意。丈夫那张因常年劳作而沟壑纵横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紧锁的眉头、沉默的失望,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恐惧。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冲到了车行,咬着牙把藏在旧棉袄内衬里、原本打算给女儿添置电脑的钱掏了出来,买回一辆几乎一模一样的车。推车进院时,丈夫正在笨拙地修理厨房漏水的水龙头,他头也没抬,只嘟囔了一句:“回来了?今天手气如何?”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手心攥着车钥匙,汗津津的,冰冷的金属硌得生疼,如同心头那个不断渗血的窟窿。
那个亏空,像一个在黑暗中裂开、无声吞噬着什么的洞口。龚丽茫然地坐在冰冷的电脑屏幕前,惨白的光映着她同样惨白的脸。鼠标无意识地在“同城交友”的图标上滑动,点击,仿佛鬼使神差。网络世界像一个巨大的、光怪陆离的集市,很快,就有陌生的头像在右下角跳动,试探性地发出邀约。迟疑着,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微微发抖。最终,一个“好”字,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决绝,被她敲了下去——这轻飘飘的一个字,再次推开了那道以为早已封死的门。
龚丽重新踏入霓虹闪烁的KTV包厢,灯光迷离,震耳的音乐几乎要掀翻屋顶。男人们带着酒气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射过来,像在挑选一件明码标价的货物。最初,胃里那熟悉的翻腾感又来了,但很快被一种麻木的冰凉取代。龚丽竟意外地发现自己拥有一种隐秘的“资本”——岁月与生育似乎并未留下松弛的痕迹。灯光暧昧的房间里,常能听到那些男人带着惊讶和贪婪的喘息与赞叹:“真想不到水帘洞还这么紧密……啧啧” 这些话像沾着蜜糖的针,刺入耳膜,带来一种尖锐又扭曲的得意。这使得雄性们亢奋欲罢不能地一次次冲击。龚丽学会了在昏暗的光线下熟练地微笑,让那些带着烟酒气的钞票,不动声色地滑进随身的小包里。那辆车的亏空,很快被填平,甚至还有了些许盈余。有时在深夜独自归家的路上,冷风一吹,胃里会猛地涌上一阵强烈的恶心,她扶着路边冰冷的电线杆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口袋里那些崭新的纸币,硬硬地硌着大腿,提醒着这一切的真实与代价。
钱,像一条冰冷的溪流,带着泥沙,却固执地向前流淌。终于,它一点点汇集起来,竟也积攒成了一笔足以支付房子首付的款项。当她颤抖着手,在那份购房合同上签下“龚丽”两个字时,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异常清晰。那套小小的、只有六十平米的房子,钥匙沉甸甸地落入掌心,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和坚实感。女儿搂着我的脖子欢呼,丈夫搓着手,脸上是多年未见的、真实的笑容。在窗明几净的新家里,女儿曾无意中翻出过一张老照片,是我年轻时穿着厂里蓝色工装、站在巨大机床旁拍的,眼神里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朴实和光亮。她举着照片问:“妈,你那时候真精神!” 龚丽心头猛地一抽,像被滚烫的针扎了一下,脸上却堆起笑容,赶紧把照片抢过来塞进抽屉深处:“人都老了,有什么好看的。” 那抽屉关上的咔哒声,像一道闸门,试图锁住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往。
如今,退休的日子像温吞的水,缓慢地流着。龚丽时常坐在女儿给买的、宽敞阳台的藤椅上,看着楼下花园里嬉闹的孩童。日光透过新换的、带着蕾丝花边的窗帘,在光洁的瓷砖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冰凉光滑的瓷砖表面,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道细微的接缝。这些缝隙如此安静地匍匐在光亮的地板之下,如同那些被深深掩埋的过往——那些按摩房里弥漫不散的劣质药油味,棋牌室令人窒息的烟雾,深夜KTV包厢里震耳欲聋的音乐与男人浑浊的呼吸,还有推着那辆崭新电瓶车进院门时,钥匙硌在掌心那钻心的冰凉……所有的羞耻、挣扎、恐惧与不得已的算计,都在这日复一日的平静中,被时间这只巨大的熨斗,强行压平,深深嵌入生活的基底,成了地板下无人知晓的裂缝。
偶尔,小外孙会把他心爱的玩具小汽车塞到她手里,奶声奶气地命令:“姥姥,车车坏了,修!” 龚丽接过那小小的、色彩鲜艳的塑料车,指尖传来孩童玩具特有的轻飘触感。那一瞬间,许多年前那个冰冷的夜晚,那辆在路灯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沉重电瓶车,它崭新的外壳在昏黄光线下反射出的刺目光泽,毫无预兆地、极其锐利地刺穿了记忆的帷幕。捏着玩具车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下。
原来命运碾过,从不提前告知,只留下深深浅浅的辙痕,供人日后摩挲辨认。而此刻阳光熨帖,沉甸甸地落在膝头,竟也带着一种近乎慈悲的暖意,仿佛无声地宣告:那些刺骨的下岗寒夜,对自已是过去了,但又重复压在下一代子孙身上。唉,东土被诅咒的老板资本实在太稀少了!即使出卖身体总比饿肚皮好哦。
~晨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