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半夜接到宋小奇从悉尼打过来的国际长途,说,“我要回北京了,再也不出来做展了。”我算了算,宋小奇已经带着她背上的纹身在世界各地展览差不多两年了,很少回北京。北京的地铁线都新开了两条了,她似乎还没怎么体验过。我告诉她北大东门有地铁站了,以后过来不用到海淀黄庄下地铁然后被一堆人追着问要发票不。
她说,恩,那倒是好。然后问我怎么样了,工作如何了,最近忙什么呢等等,最后装作不疼不痒地问了,单着呢还?
我说,是,你回来一起还去北新桥吃饭啊。
我和宋小奇大学开始恋爱一直到毕业后的第二年,她不告而别。这样想起来,我们俩之间似乎现在还是若有似无的恋爱关系,从来没彼此急赤白脸过,我感觉她已经离我远去,就默认了这段感情的终结,没什么好惊讶的,哭天抢地的也不会。她自己倒是几度哭泣和崩溃,弄得我莫名其妙。
大学毕业后我俩工作都不顺利,生活拮据困顿,想办法在各方面省钱,不敢打车下馆子,日日夜夜在廉价出租房里抠墙皮过日子,但北京的租房环境,让抠墙皮也有难度。房东像贪心的农场主,为了提高经济效益,只要氧含量容许,尽量在有限空间多养殖农畜作物,所以总有各种因为室友关系的奇葩事情发生。第三次搬家的时候,我记得北京一个雾霾的冬天早晨,我用一个跟朋友借的两轮车一趟一趟地拉着我们两个人的行李往五环外另一个新的回迁楼出租房里搬东西。我让她在大堂电梯口看着东西,我上上下下往7楼搬。第二趟的时候,我开了电梯出来,发现宋小奇蹲在地上哭了。
我当时还穿着读书时候系里发的短袖,上面有一句话,“铁肩担道义”, 我心说,拉倒吧,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但是生活尤其是经济状况因为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很快好转起来,我们最后得以搬到三里屯附近一个月租五千的一居室里。大学毕业的时候,宋小奇说要纹身,问我什么建议么?我当时迷日本战国史,拉了一串名单织田信长,上杉谦信,北条氏康,浅井长政,直江兼续等等说过的话给她参考,她当然都不喜欢了,我也就开玩笑。
有天晚上收到她短信说赶紧回来,有惊喜!我心想意外怀孕要当爸爸了?我赶回家,打开屋门,发现她全身裸着背对着我,头发拨开,从脖子两侧向前滑下,我看见她发亮的后颈骨,想起有年夏天在北戴河海滩上看到的一块小石头。顺着脖颈往下,纹身几乎覆盖了她背部,从肩胛骨到腰窝,整体看上去是一尊佛像,但风格和中原造像有些差异,更像唐代之前西域龟兹风格的敦煌壁画,面相浑圆,身体丰壮。
我故意问她,“尉迟恭还是秦叔宝?”
她听见了扭头回过来,对我笑。我看见她洁白的胴体,虽然在室内,也如月夜华光,似玉温润,再对比刚刚忽然而过的她背后的纹身,我觉得宋小奇开始有一种捉摸不透的气息了,像一朵闪烁不定的烛光,不知是长或是熄。
她说,怎么样?
我心里还是在琢磨它到底是不是敦煌佛像?形体和颜色像敦煌风格,但又说不上一眼就能认定。我说,“好看,在你身上更好看。”
她过来抱住我,然后又边穿衣服边说,“而且不要钱!”
我继续听她说,“一个老外纹身师给我做的。”
我心想那佛像的奇怪的风格倒是有了一个解释。纹身很漂亮,但整体上又虚实不定的感觉,觉得该用色鲜艳的时候反而淡下去了,线条要硬朗起来的时候反而虚飘了起来。
“我去纹身店,然后老板跟我说,有一个老外纹身师,可以免费帮我做,但是纹身他已经设计好了,问我愿意不愿意。”宋小奇穿好衣服,捋好头发,“我正不好意思打听价钱呢,而且本来自己也没确定要纹什么,就答应了。看起来还不错,你觉得呢?”她又问了一遍。
“我很喜欢”,我说,“我很想知道纹身师是谁,想见见他。佛像很有意思,我说不明白。感觉他有话要说。”
“你不是说秦叔宝么?”宋小奇笑笑,然后语气重了下来,“他已经去世了。我纹完回家。那老板跟我打了电话,说那个老外纹身师,哦他是比利时人,去世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看上去好好的。老板也没跟我说死因,你说会不会是自杀?” 宋小奇问我,“老板跟我说,这是他的最后一个作品了。还对我说谢谢,还恭喜了我。我也回说谢谢,虽然纳闷儿这都什么啊。”
我去谷歌上搜了下有没有这两天去世的比利时纹身师的消息,但并无收获。
在每个夜里,当宋小奇背对着我,我看着或者抚摸她背上的纹身,那个法相庄严的佛像,静定,安详,像睡着了一般,和宋小奇一样伴我入眠。然后早上醒来,看见宋小奇形如花瓣一样的嘴唇。
但这都并不属于我一个人。一年之后当我们知道那个纹身师的消息时,全世界也都知道了,像所有死后暴得大名的艺术家一样,英文报刊不断有这个叫Willem的前纹身艺术家的消息。在他安特卫普的老家,以他命名的一个博物馆也建了起来,搜集了他生前创作的各种作品,当然多是一些客户纹身的照片。然后有一天那个博物馆的负责人也就是Willem生前的朋友,联系到了宋小奇,因为他知道宋小奇身上的纹身是Willem生前最后一件作品。那人问宋小奇有没有兴趣参加一个展览,报酬很丰厚,条件很简单,裸背在Willem博物馆里展出她的纹身。
宋小奇想去,但问了我的意见,我说,“去吧,挺好的,我也很喜欢你的纹身,艺术作品就要分享才有意义吧。”
宋小奇说,“你也陪我去吧,他们给的钱够。”
我犹豫了下,说“算了吧,身边的工作走不开。”
在首都机场送她离开的时候,我抱住宋小奇的后背,感觉到她衣服下边的纹身,然后想起来敦煌火车站和机场的飞天壁画。
展览非常成功,观众似乎很喜欢这种艺术展览方式,一些对纹身艺术不感兴趣的人也聚集在宋小奇的展位之前。因为协议里说了,不允许拍照,所以大家也都只是静静围观和议论。
宋小奇回来我问她什么感受?她说“一开始挺害怕的,幸好我背对着他们,不然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坚持下来,不过后来感觉就好点了,放松了下来。”
我打断她说,“你一放松,背上的皮肤松弛,说不定大家就该议论,诶诶佛像的眼睛怎么小了,要闭眼睡觉啦。”
宋小奇哈哈大笑。
宋小奇用这次展览赚的钱带我下馆子一起买衣服出门旅游,进行各种我们之前抠墙皮时候幻想的消费活动。在北新桥的一个日料店里,她跟我说,“我收到很多展览的邀请了,荷兰法国澳洲美国,你说我去不去呢?”
我喝完杯子里的“大关”,说,“很好啊。”
之后的一年里宋小奇就开始穿梭在世界各种博物馆和艺术展里,我常在凌晨之后收到她的消息,说在阿姆斯特丹了,在里昂,在佛罗伦萨,在斯德哥尔摩,在布拉格,在佛罗茨瓦夫,在格拉斯哥,在慕尼黑,在东京,在香港,在台北,在新加坡,在墨尔本,在洛杉矶,在芝加哥,在纽约,在蒙特利尔,在圣地亚哥等等。
我翻看我们两个人的微信聊天记录,因为时间和距离,或者因为各自工作繁忙,两个人的聊天越来越简洁短促,像航空话术一样,“发工资了!恭喜;吃了?吃了;怎样?好;睡了?……啊刚醒看见你消息。”
分开的时候久了,晚上做梦会梦到她。梦里宋小奇就像博物馆里陈列的其他艺术品,像一件雕塑、壁画、瓷器或者任何一个物件,被一些穿着制服戴着手套的人封装打包寄运拆封装置展出,然后再一次的重复。
我问她,“你每次坐在那里被展览的时候都想些什么呢?不然也太难熬了吧。”我想起来小学时候因为没写作业,被罚面壁教室后墙的尴尬,羞辱和郁闷。
宋小奇说,“想着每一分钟过去,我都能赚多少美刀。”她后来还跟一些主办方协商,让自己可以在展出的时候,设置一个捐赠箱,观众愿意的话可以给钱。但被很多人拒绝了,大家的一个争论在于,这件作品是属于创作者Willem的,并不属于宋小奇,因此她不能以这种方式获益,就像一个画框或者雕塑台一样只是承载的作用。这种解释当然牵强,因为纹身艺术要在皮肤上才算是完整的艺术。
我不知道宋小奇在听到这样比喻的时候怎么反应。但她似乎不介意,可能之前穷怕了,只是想尽可能地多赚钱而已。我倒是觉得,佛像面前放一个功德箱很有意思,只是肉身成了我的女朋友。《佛本生经》里有很多说佛幻化万象,破灾弘法宣说四谛五蕴等教义。我很困惑眼前现在的宋小奇,她现在到底是什么呢?
在宋小奇的个人财富和声名与日俱长的时候,我们俩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我虽然在北京的工作日渐好转,住在宋小奇掏钱租的公寓里,但似乎依然和众多在出租房内抠墙皮的人一样,有时候抬起头,觉得生活很无望。想起来在远方,在世界某个地方的女朋友宋小奇,她可能坐在一个凳子上,端坐或者抱腿蜷曲,或者展览协议有规定的姿势要求我不得而知,总之,她的背部,背部上的纹身只要完整的呈现给观众就行。
夜里,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某个圆月的晚上,月光泻进来,撒在我的床上。我眼前会又一次出现宋小奇月光一样的躯体,象牙白,琥珀润,包裹在一层月色中,素月静姝,让我想她,“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但我们无可避免地分开了,有时候很长一段时间联系不到她。我觉得宋小奇已经不是我女朋友了,或者说她已经不是宋小奇,不是她自己了,她的谈吐和性格开始有一些微妙和奇怪的变化。有些不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说出来,行为举止也更加冷淡,周身像罩在博物馆的玻璃展柜,本身也像个展品和任何物体一样,搬来挪去,沉默的时候多,要么突然歇斯底里地爆发。
虽然我知道她初衷可能只想多多赚钱,改善生活,以后我们能扎根北京而已。我从三里屯的房子里搬出来,再一次淹没在芸芸众生中。
我们之间还维持着联系,她发给我一些在各地和地标的合影,以及展览方的官方照片。一些黑白照片里,我看见她的裸露的背部还有纹身的佛像。后来她开始发一些长邮件给我,带有倾诉性质的对自己生活状态的抱怨,说一些“啊啊啊我还是人么之类的话。”
我说,那你想怎么办呢?
她说,不知道,没想好。
我说,能思考,还行啊。
她说去你大爷。
然后就到了零九年地铁4号线通车。她回来了,说再也不做展了。我很开心,在首都机场又抱住了她。
晚上睡觉的时候,正面抱住彼此,反而少看见她的纹身了。但我还会想起她背后的那个慈祥丰腴的佛像,我觉得他很早就有话要说,“那我到底是有生命的艺术品还是带着艺术品的一个生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