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茶时间,程泳莉分好餐,帮小女生扎好头发,习惯性地打开微信。置顶没有任何消息。何明扬还是没有回复信息。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还是紧张的,她很希望何明扬能接下去。昨天晚上——13号,晚上九点三十二分,她在对话框里输了一句话:“其实,近日我是有点苦恼的。”发送之后又有点后悔,内心超一半笃定,何明扬是不会搭理她这种牢骚的,这样做是她自作多情而已。忽然慌乱起来,要撤回,却已过了两分钟。也没事的,每天等何明扬回复信息,不是一次两次了。以至于点开微信查看信息时,做惯了一套动作:登陆微信,快要跳转到联系平面时,赶忙闭眼,五秒后,约莫着所有的信息都该蹦出来了,睁眼,确定没有想要的信息,退出微信,关闭后台,七八分钟后再来一次循环。
何明扬该看到这条信息的,看到后究竟是什么态度呢?越想越懊悔,不该发那条信息的。
她出了神,被郑老师充满惊喜的喊声拉回吵嚷之中,听不太清楚,便问了郑老师。郑老师依旧兴奋地喊:“快!快!看手机,10086的,有台风!”程泳莉半信半疑打开手机,咦,10086那栏已有13条未读信息,最新一条,15:03发来的——今年第16号台风“贝碧嘉”8月14号白天继续在我省西部海面回旋,预测将于14号半夜——15号中午在珠海市到茂名市电白区之间沿海地区再次登陆,西部地区和珠江三角洲南部地区将有大暴雨和8-10级大风,请注意防范。
程泳莉的表现倒没有像郑老师一样亢奋,不过眼前,小孩子的哭闹、争抢、上蹿下跳都成了可饶恕的了。那种心情,像小学时代,堆积了一大堆古诗没有背,觉得它们是洪水猛兽,一旦被告知明天放假,洪水猛兽救失去攻击性了。即使假期结束,洪水猛兽又开始张牙舞爪。不过,管它呢,放了假再说吧!
一般来说,台风天气早教是要停课的。很久未有的活跃因子在程泳莉血液里暗涌,她和郑老师一起,风风火火,不急不躁,伺候25个只长了嘴巴没长耳朵的小怪兽吃喝拉撒。台风贝碧嘉是程泳莉明天的祈盼。说出来,是要被人骂死的。
下午茶完毕,将25个小怪兽安顿在故事房里,程泳莉和郑老师便匆匆闪进午睡房叠床。
“终于!终于!台风天来了!”
“不,应该说是,终于!终于!发布台风预警了!”8月初,广东省气象台早早就发布了未来一个月,将会有40个台风登陆广东的通知。其实有好多都是成不了气候的,响声雷下场雨,就算了。
“中山少台风的。连门口都不路过,经常到隔壁珠海串门。”郑老师是中山本地人。
“那你说,会不会这次也不会到中山来,顶多是个擦边球?”程泳莉不禁担忧起来。
郑老师斜撇了她一眼,啐了一口:“收声啦!”顺手丢向程泳莉一只断了的橡皮筋,一个叫Demi的小女生的。郑老师忽然挤眉弄眼,一肚子坏主意:“喂!明天停课,也出来溜达溜达,碰到一个长得还可以的男的,不求玛莎拉蒂,开奥迪就够了,驮着你回家。”她止不住地笑,程泳莉回骂一句:“神经!”将橡皮筋扔回去,郑老师一把抓住,她又神经质般正经起来,叹了口气:“有些人的命就是好,同样是幼师,人家还干不了一年,就下雨天在大马路上走着,就能找到个帅气多金的老公,一辆宝马,两辆奥迪,啧啧啧——全职太太五六年了。”说的是Demi妈妈。
程泳莉的心情开始复杂了。她想到何明扬。跟何明扬从两个陌生人开始有了交集的那天,也是雨天。
是6月27号,程泳莉专科毕业第三天,在早教中心工作满一个月。打卡下班,一路上乌云快速聚集,整个视野跟天空一样,变成暗流涌动的灰。乌云里裹着千军万马,沉甸甸地坠在半空,等着雷神一声号令。一路上程泳莉提心吊胆,生怕等不及雷神的号令,粗暴的雨就会撕破乌云的屏障,呼啸而至。懊恼没有带伞,夏天最要紧的一点就是出门带伞啊。
所幸,一直到小区门口,雨都没有下。天越来越灰。经过丰巢,记起前天买的黑米和芝麻到了,趁着还没雨,赶紧取了,晚餐也好解决了。前面有一男子在输取件码,戴着蓝牙耳机,一身穿着价格不菲。看背影,年纪应该与程泳莉相仿。快递保存超过24小时,需要激活取件码,看来要费一会功夫。偏巧开始落雨了,丰巢后边一整排花圃里的泥土吸进雨水,散发一股尿骚味。程泳莉一手遮住头顶,一手握着手机挡住鼻子。前面的男子激活完毕,退后一步等待柜门打开——他明显不知道后面站着人。程泳莉也往后退了一步,不料后脚跟边上是一个七八厘米高的台阶,一脚踏空,双手扑腾着,手机也飞出去了。人稳住了,手机却清脆落地。男子吓了一跳,愣了一两秒便反应过来,捡起碎了屏的手机,有点窘,连连向程泳莉道歉。他撑开伞,伞的一半空间给了程泳莉。许是空间狭小的缘故,程泳莉比他还要窘迫,“没事没事,是我自己摔的。”她抬头匆匆却准确地看了他一眼,年纪果真是相仿的,样貌是干脆利落的帅。靠得太近,她不敢看他——对于相貌,程泳莉是不自信的,然而纯属是她自己多虑,她长得并不丑,脸型是圆中带方,看起来有一点点倔强感。五官拆开看,样样都称不得是标准,也没有出彩的,但组合在一起整体看着却很舒服,平静中带着淡淡的疏远感。雨越来越密集,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叫她输入她的电话号码,“我会联系你的,放心。”把伞柄让给她,就大跨步走进密密麻麻的雨线中。进去的是别墅区。
过了两三天,他打电话过来,询问手机修好没有,末尾说,他叫何明扬。程泳莉惊喜中慌忙回答,还未找时间去修理。碎得并不算厉害,只在右上角裂了一个点,由这个点生出直径两厘米左右的网,并不影响观感。原本打算不修理的,这下倒给了程泳莉一个修理的理由。又过了一个星期,何明扬又打电话过来,这次问了微信号,好转钱给她。程泳莉没有理由拒绝的。
一来二去,三言两语,就在微信聊开了。不过才短短两三天的时间,程泳莉将何明扬了解地七七八八——老家是安徽六安的,父母结了婚就来中山落户置业,没生他时就已发了财,一出生就是小少爷了。94生的,比程泳莉大了两岁,条件——呵,不知好多少倍。本科一毕业就开了摄影工作室,国内国外四处跑。他讲,现在最大的不满足就是没有自己的房子,别墅是他父母的。微信里的程泳莉比平常较为开朗,思维也活跃起来。不过她自己并没有什么好讲的,多半是附和何明扬,或者处于好奇心,问他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那段日子,程泳莉异常兴奋,无论看到什么人做着什么事都能七拐八拐联想到何明扬。一潭死水被投进一颗小石子,也会泛涟漪的。
然而见了面,感觉又不一样了。何明扬并没有傲气,程泳莉见了他却有点胆怯。或许出于自卑。但,她又想向他靠前一步,带着点讨好的意味,抛出“是这样吗”来给何明扬回答“就是这样”。这样见了一两次,何明扬说,“我挺喜欢你的平淡。”这让程泳莉猝不及防,同时不想否认,也是欣喜若狂的。
刚开始的程泳莉,给何明扬的感觉,像晴天夜晚的一朵云,静谧地镶嵌在深蓝色的夜空,白得轻柔,使得肃穆的夜色多了一分俏皮。然而这朵云整夜岿然不动,就会让观赏者兴致黯然了,这时只觉得呆滞刻板。说到底,何明扬喜欢看的云,是千姿百态的,被风一吹,软绵绵地四下散开,随后又懒洋洋地聚合,呈现出较之前不一样的姿态了。岿然不动的云自有它平淡的美妙,然而欣赏者坚持不了一刻钟,所有的感觉就只剩下索然无味。
程泳莉是想牢牢抓住何明扬的。何明扬不约见面了,那她就微信联系她。她还是讨好,还是抛出“是这样吗”给何明扬接,然而何明扬不怎么回复了。她发给他一段话,要经过深思熟虑的,何明扬如有回复,不是一个动画表情,就是一两个语气词,再好些就是短短一句话——不痛不痒的一句话。有点可笑——她也意识到的,甚至想跑去别墅区等上一天,,假装偶遇,可是,她进不去别墅区的。
于是她决定,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给何明扬发信息,13号那晚发给他,过两天不回,就死心了,再也不搭理了——说到底,还不够决绝。
“同人不同命,同遮(伞)不同柄。”郑老师嘲讽地用粤语倒出满心无奈。
“只求着明天的停课通知了。”嘴上是这样说,其实算上停课,程泳莉心里是求着两件事的。
郑老师扬扬眉毛,胸有成竹道:“如果今晚半夜来雨,明早起来肯定水浸街啊,更何况还发了暴雨通知。十有八九是要停课了。”
郑老师比程泳莉大三岁,待在早教中心已有一年时间。自程泳莉入职,两人并没有交谈过,每日对话内容无非是,哪个孩子该冲奶了,哪个孩子要吃药,哪个孩子今日不舒服要量一下体温,哪个孩子摔了给擦一些药膏······台风贝碧嘉算是促进两人的相处了。在工作上,两个人可谓是“同甘共苦”了。
25个孩子,最小的一岁四个月,最大的两岁八个月,全靠她俩顶住。现在是25个孩子,往后还会源源不断进来,工资却是一点都没升,每月3000块,除去社保费用,到手只有2600,远远抵不上每日每时每秒付出的精力。为孩子操的心比孩子亲生父母还要多。每日打起十二分精神却也免不了摔倒打架这种事发生。家长心大些的也就过去了,碰上不依不饶的,能把早教屋顶给掀了。有一回,一个一岁八个月的小女生的鼻梁被一个两岁多一点的小男生用指甲划了一道一厘米左右的划痕,她哭了整整一个下午,怎么哄都不行。姥姥姥爷来接时,看到一双肿眼睛,发红鼻子,鼻梁上的划痕,顿时火冒三丈,食指直戳程泳莉和郑老师的额头,扯开嗓子嚷嚷:“你们老师就得负责!”早教中心张主任赶忙拦住劝解,示意两人退到一边。
两人在闷热的舞蹈室里颓然坐下,什么愤怒的话藕懒得说了。程泳莉久久地凝视镜子里狼狈的自己,自嘲:“呵——哪里是什么老师,不就是保姆吗。”
郑老师说,她不止一次想辞职的,每一次都被张主任苦口婆心又给留了下来,出于情面一日日撑了下来。程泳莉也是有强烈的辞职欲望的,只不过还没跟张主任提及。一方面是明白,张主任是不会放人的,一方面也是出于情面。张主任平日待她俩是不错的,经常带早餐或是甜点给她们,时不时请客吃饭。“若是你们都走了,早教中心就完了。”
其实还有第三方面的,更为重要的一方面——说到底,程泳莉不敢辞职的,手停口停,她是一点积蓄也没有的,靠山没有,目标没有,技能没有——什么都没有。她不敢。
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等雨,晚饭也不吃了,黑米和芝麻昨晚用完了。小单间没有厨房,买一个豆浆机搅米糊,简单方便。发呆到晚上十一点,雨淅淅沥沥下了,何明扬还是没回信息。
算了算了,明天停课······15号一早起来,雨还没停的。工作群里还没有停课通知,张主任发了一条温馨提示——下雨天,请各位同事注意出行安全。可提早出门,避免上班迟到。
走出小区门口,立马后悔了——应该穿拖鞋的。积水已经没到脚踝了。踮着脚尖走,走不到十米,积水就从鞋带孔、鞋舌处溜进鞋里去,双脚千斤重了。
捱完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平时只需要十分钟的。还没到门口,就听见小怪兽在嘶吼了。她以一种奇异的心情,按了大门密码,转身关门的时候,门口正前方一颗细腰子树缓缓地干脆地向右倒下,带着细断的根。看来根是没扎稳的,只浅浅地贴着地皮,风稍大些。树根就决绝地离开地皮了。
停课通知是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