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小母亲就对我说，我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狗，我是灵缇犬和哈士奇的后代。我生命中最初的一年和母亲在一起，我的母亲是条纯白的哈士奇。我们住在一对年轻的夫妻家里。我没有见过父亲，母亲告诉我说父亲是一条灵缇犬，他有高高瘦瘦的身体，深邃的眼神，还有柔软的皮毛。他的奔跑的速度很快，他曾在深山里躲过狼群的追捕，在马路上追上一辆飞驰的汽车。
当时我母亲就在那辆汽车里，在路过一家汽车修理厂的时候母亲把头伸到车窗外，父亲就在那时候看到了母亲。他们只对视了一眼，母亲就随着汽车开走了。母亲说她第一次看到这样英俊的犬类，她想在多看几眼，但她无法让车停下来，只好把头缩回车里。她感到十分遗憾，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在看到这样英俊的狗。
所以当母亲随后在后视镜里看到父亲的时候，惊讶得嚎叫了一声。她看见一条灵缇犬正追在汽车后面跑，毫无疑问，就是刚才在汽车维修厂的那一只。
后来父亲告诉母亲，他这一生从未像那天跑得那么快。他跑过跳广场舞的公园，跑过刚放学的学校门口，跑过情侣进进出出的酒店，跑过宏伟的跨海大桥，他跑过慢悠悠的自行车，跑过飚摩托的青年，最终在红灯的十字路口追上了母亲的汽车。
母亲说她就是在那天的后视镜里爱上了父亲。她从未见过跑得这么快的牧羊犬。他的四条腿在马路上奔跑得如此和谐，像两个钢琴家的四手联弹。当车在十字路口停下的时候，她看到那只灵缇犬正向汽车冲刺过来，最后他向上一跃，接着母亲感到汽车震了一下，那条灵缇犬就不见了。
父亲向上一跃，跳上了母亲的汽车顶部。他就站在上面，等着车开动，把他带到母亲的家。他尾巴微微翘起，头向前伸，像一匹月圆之夜在悬崖边嚎叫的狼。在这之前，他只是汽车维修厂的看门狗，供大家玩笑的对象，而现在，他终于记起了他是一只灵缇犬，他的身高76厘米，体重35公斤，奔跑时速66公里，他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狗。
那天父亲就这样站在车顶上，他感觉到自己的一生挚爱就在下面。他跟着这车来到了母亲的家——一栋带院子的私人住宅。他在黑夜里翻过围墙与母亲见面，他一开始就让母亲爱上了他。他们在黑夜里窃窃私语，在地上翻滚跳跃，他们拥抱，亲吻，当然，还有做爱——要不哪来的我呢。在天亮的时候，父亲会在翻过围墙爬出去。他在附近溜达，附近的人都好奇忽然来了一只这么好看的狗，而附近的母狗都发疯了，她们挣脱主人的链子向父亲冲过去。
母亲说这样的日子大概维持了一个月。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一个月，这一个月足以贯穿她一生的回忆并支撑着她活下去。一个月后她亲眼看着父亲离她而去。她通过门缝看到父亲被猎狗人打了麻醉，接着关进笼子带上车走了。永远地走了。
我出生后不久母亲就开始训练我的奔跑。可是在小院子里怎么跑呢？她就让我绕着院子一圈一圈地跑。可是院子这么小，一会儿就转完一圈，转得我头都晕了。我就趴在地上不动。母亲让我翻墙出去，虽然墙很低，可是我一攀上去就掉了下来，试了几次未果，我又趴在地上不动了。母亲只能安慰我说：等你在长大点，就能翻过墙去，就能跑得像你父亲那么快了。
然而母亲并没有看到那一天，在我一周岁的时候，女主人把我送给了她的朋友。那天我和母亲正在院子里吃饭，女主人忽然过来把我带到门外，她和另一个女人在门口聊了会天，接着我就被那个女人带上了车。车发动了，我拼命拍打着车窗，我看见母亲要向我跑来，却被女主人拽住。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母亲，我像父亲一样离开了母亲，去了另一个城市。
二
新的女主人叫薇安。我刚到薇安的家里时很不习惯，她的家没有院子，是小区里的商品房。我们住在6楼，薇安一星期才带我出去散一次步，所以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是自己躲在家里。每天八点到九点之间会有阳光照进来，这时候我就用牙齿咬着把窗帘拉开，趴在窗户下晒会太阳。九点一过，房间又变得冷冰冰的了。我怀念以前的小院子，怀念每天都能出去散步，当然更怀念母亲。只有母亲才会说我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狗。
薇安将近三十岁，她自己一个人住，所以她才需要一条狗的陪伴吧。薇安似乎不用工作，她天天在家画画，有时在画板上画，有时在电脑上画。薇安画画的时候我就趴在她脚边。有一次薇安拿着一幅画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好不容易才看清楚了，画的就是我啊。我高兴极了，想摸一摸它，但薇安立即把它收起来了，大概是怕我弄脏了吧。虽然没摸到它，但还是高兴得抱着薇安的腿跳起舞来。
每到星期五是我最开心的日子，只有在这一天薇安才会带我去散步。我和薇安走在落日余晖的小道上。在这里我可以碰到花花。花花是一条哈士奇，她和我住在同一个小区，她让我想起母亲，所以我看到她感到很亲切。花花的主人是一个中年男人，他每天都带花花出来散步，这让我很羡慕。每次我和花花遇见的时候，薇安就会和花花的主人交谈起来，这时候我就和花花在一旁玩耍。
不久后薇安就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了，我的意思是，那个男人每星期会有两三个晚上到我们的家里来。他往往一进门就抱着薇安亲起来。我想这是他们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但我觉得这样的方式很恶心，因为他们的唾液都混合在一起。接着他们进了卧室，躺倒床上去，开始脱对方的衣服。这个时候他们就会把我赶出卧室，把门关上。我很好奇卧室里的场景，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听到薇安发出的既痛苦又享受的叫声。
时间久了他们也对我放松了警惕，有时候他们只是把门合上，并没有完全关紧。这时候我用头悄悄把门推开，就看到了他们在床上的样子。男人在上面压住薇安，身体不断地挪动。后来他们又换了一个姿势，薇安的手和脚支撑在床上，男人跪着，双手扶着薇安的腰，进入了薇安的身体。他们的这个姿势让我很兴奋。
后来有一段时间那个男人一直没来，有时候薇安会打电话，在电话里大喊大叫，接着便是哭泣。我猜他们是吵架了。薇安趴在桌子前哭泣，我不知道能做什么，只好过去默默趴在她脚边。
终于又到了星期五，这一天我可以见到花花。傍晚时分，我和薇安又在小区里遇见了花花和她的主人。趁薇安和花花的主人攀谈的时候，我开始怂恿起花花。我告诉花花我学会了一个很好玩的游戏，花花似乎很感兴趣。我说这个游戏只能在没人的地方才能玩，于是花花带着我转过一个拐角，来到一个花圃后面。我告诉花花要把身体转过去，花花似乎从我兴奋的眼神里明白了这个游戏，于是很乖地转了过去。我爬到花花的背上，用前肢抱住她，我叫了一声，示意花花我要进去了，花花没有反应，于是我学着那个男人的样子，进入了花花的身体。
在我快要结束的时候，薇安和花花的主人发现了我们。他们在旁边大笑，很快速地说着话，我来不及听。后来薇安就把我抱回了家。我担心薇安会不会不高兴，认为我背叛了她。但是薇安自己不是也做这样的事吗？
薇安把我抱进了浴室，她打开喷头把我的身体都淋湿了，然后给我抹上沐浴露，很快我的身体被泡沫覆盖了。薇安的手抚摸着我的身体，我感觉很舒服。薇安将我身上的泡沫冲干净，又用毛巾把我擦干，那天的薇安对我特别好。但是我似乎又看见薇安眼角的眼泪。
薇安躺在床上啜泣，我围着床走来走去，希望她能注意到还有我陪着她。薇安把我抱上床，用她温暖的身体抱着我，就像小时候我的母亲那样。我看见她的眼睛渐渐朦胧，让我看不清。薇安抚摸的我的头，抚摸着我的背上的毛，抚摸着我的肚子。她亲吻我的额头，我的眼睛，我感觉很舒服，我身体的某个部位有了反应。薇安似乎觉察到了这种反应，她用手轻轻握住了它。这一切发生得超出我们的预料，但当时身处其中的我们是感觉不到的。我想要薇安，我知道薇安也想要我，她在做最后的决定。薇安爬起身开始打电话。她开始像那个男人倾诉，接着是无声的沉默，忽然她开始喊叫，开始哭泣。
她放下了电话，她将衣服都脱掉。她看着我，抚摸着我的头，我想告诉她我知道怎么做，但这不必说出来。薇安将手和脚支撑在床上，跟那天和那个男人在床上时一样。我从后面看着薇安，我忽然觉得，她做这个姿势时和花花是一样的。我爬上薇安的背，用两只脚抱住她，然后像那个男人一样，进入了她的身体。
我想我和薇安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似乎人们的关系在做了那件事后都会发生变化，或好或坏。
第二天薇安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卧室里，我房间外着急地等待，等着她来摸摸我的头，等她来抱抱我。第三天，第四天，薇安还是如此。
第五天的时候薇安出门了，她化了个很好看的妆。我终于能进薇安的房间了，我跳上她的床，在床上打滚，回想那天晚上我们在床上的场景。我希望我们的关系能停留在那一天晚上，我喜欢这张床的味道。我迷迷糊糊地在床上睡着了。
我被开门声吵醒了，接着我看见了薇安和那个男人一起回来了。薇安看到我在床上，她很生气地把我赶了出去。我很伤心，我以为那个男人永远都不会在来了，我和薇安就可以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我在客厅里乱转，我把拖鞋藏到桌子底下，又拖出来。我跳上沙发，又跳上电视上。我听到了薇安的叫声，痛苦中夹杂着快乐。我悄悄推开房间的门，又看到了那个姿势。那个男人正在从后面进入薇安，我恨这个男人，如果没有他，现在应该是我在这个位置上。薇安的叫声激发了我的嫉妒，我忽然生出一股力量，我的牙齿咯咯咯作响，我跳上床去往男人的大腿处咬去。
三
我被薇安关进汽车的后座，她和那个男人坐在前面开车。上一次坐车是我离开母亲的时候，这一次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我知道薇安的家是回不去了。我通过后视镜看到男人也在看我，他立即又转移了目光。我知道他恨我，也怕我，怕我的牙齿。所以他需要把我送走，但这也许也是薇安的主意，自从那一夜后她就没给过我好脸色。我恨那个男人，也很薇安，他们是自私，反复无常的人类，但他们是幸福的。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做爱，拥抱，接吻（尽管我认为这很恶心，但并不妨碍他们的幸福）。他们可以躺在柔暖的床上睡觉，而我只能趴在冰冷的地板上。我看着窗外，行人都是成双成对的，他们尽情地谈话欢笑，他们的脖子上没有绑着铁链的项圈。我是如此地孤独，我留在这里做什么呢？也对，让他们把我送走吧。
车停了下来，薇安牵着我下了车。是一个宠物店，我看见里面有许多我的同类。然而他们的处境比我还要悲惨，我被项圈绑着，而他们却被笼子光着。而很快我也将面临同样的铁笼。我看见薇安从宠物店主人的手里接过一笔钱，接着她把我带到一个敞开的大笼子前，弯下腰解开我的项圈。就是现在，我想，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可以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
我撞开薇安，转过身从男人的身边跑过，有人从后面抓住了我的尾巴，把没有抓紧，我挣脱了出来。我跑出了宠物店，我在马路上飞奔。刚出生的时候我只能在小院子里转着圈跑，后来在薇安的客厅里跑，而现在，是我第一次在马路上跑。我跑过了自行车，跑过了摩托车，我跑过了汽车。我忽然想起母亲对我说的话，我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