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洞铜牛

1.黑店

六月二十五号,我从部队刚刚退役回来。从云南坐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落地到了广西境内,转了四个多小时的中巴到了离老家最近的小县城里。一下车恰巧就碰到了骑着三轮来县里赶集的老满叔。和老满叔多年未见,自是多寒暄了几句,老满叔招呼着叫我晚上搭他的小三轮,和他一块回去。心想也好,又省了一趟路费。

沿袭老一辈的传统,集市三日一圩。老满叔还要给家里添些柴米油盐,就叫我先在县里面逛逛,晚点再联系。我也乐意,好久没有回乡,早已不知道这破旧的小县城变成了什么样子。

小县城不大,准确来说只能算一个小镇。两条主干道,一条由东向西,一条由南向北,大体把整个县城叉成了一个十字架。房子商铺随意错落在街道两边,百十条大大小小的小巷把县城从地图上割了个花,形成一个个犄角旮旯。小时候最喜欢钻进城里的各个小巷里躲猫,爹娘在集市上卖着从地里起早贪黑扒出来的农货,留着我们这些娃崽子们到处乱窜。傍晚就朝着小巷子里面一喊,几个娃屁颠屁颠的就跑了出来跟着回家。

经常有属牛的孩子,把别人家廊檐上挂着的腊肉腊肠扒下来尝尝鲜。就比如说我,没少被户主逮到,爹妈晚上找崽子的时候,还不时要拎着一袋卖剩下的农货给户主赔罪。那时候的人心肠软,见到我爹妈拎着一袋土货赔不是,还觉得不好意思。笑脸相迎的把我们送出巷子,还叫我经常来玩。我从来不信,因为回家总还有一顿打来受。

我转了一圈,进了巷子里的一家店。

“老板,来碗粉,加一碗冰豆浆”跨进小店的门槛,我找了邻近的一张桌子坐下,随手将包放到另一张凳子上。

店不大,大概就三四十个平米。墙上贴着价钱,一碗粉加冰豆浆合起来也就八块,这价钱比起还没去当兵时涨了不少,不过在二零零八年这个年头算是很划算的了。店里的装潢倒是没有变样,桌椅板凳都是以前上小学时统一用木头打的。学校换新了,这些店的老伯老叔就去花点小钱给买下来,样式好不好看不要紧,扛用就行。

旧时候开个店,全凭手艺赚钱,根本没有什么装修,开店的人也不懂这里面的讲究。盘个店面裤头都得勒紧了才能开得起张。这开张还不算,你还得干出点声响来,不然人少客稀,本钱还没捞着店面就黄了。

我小时候就爱来这家店,因为这家店的粉味道好,开店的姨婆实在,汤底都是用筒骨熬了一宿才能上桌。一碗粉加上熬了一宿的筒骨汤,再配上两勺酸豆角提味,那味道要多鲜有多鲜。因此,尽管这店地处的偏,在县城西北一块的中间,要拐好几个巷子才能找到,街坊邻居也爱来。

小时候躲猫躲累了,我们几个孩子就往店里一钻。那时候粉便宜,从荷包里掏出两块钱就够我们几个小孩吃饱。最让我乐呵的是,来熟后,店里的姨婆看着我们几个穷娃娃把汤喝光还砸吧嘴,经常就把熬了一宿的筒骨捞给我们。那筒骨熬了一宿,骨头都烂了,上面还挂着几丁点肉滴着油水,高汤往上一浇香气扑鼻,又能吃一顿饭后餐。

“你的粉好了”一道年轻的女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我抬眼看了一眼,是个美女。头发往后高梳,扎了个高马尾,几缕头发从前额垂下搭在高挺的鼻子上。脸上化着个淡妆,细长的眉毛印在瓜子脸上,嘴唇倒是红润,应该是涂了口红,我一个直男也看不出个所以。一双眼睛就跟漫画里的一样,透着点忧郁。一张脸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笑容,嚯,还是个冰山美人。

美女话不多,放下碗就走了。我打开桌上装小菜的的小罐,里面居然是空的,罐子里一点油水都没有,干净的亮光。我有点纳闷,这小菜都不放,能有客人来吗。我抬眼扫了店里一圈,果然店里就我一个,一旁的桌子上收拾的干干净净,筷筒里筷子也没插。看来这店的营生不太景气。

借着这个由头我和那个女孩搭上了话,“美女,有没有酸豆角?”

“没了”我搅了搅碗里的粉,又继续说:“你们这个粉没酸豆角怎么吃啊?一点味道都没有。”

她没搭理我,草草地把锅给刷了。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尽力掩饰这份尴尬,搅了一筷子粉送入口中一口猛吸。刹那间毫无味蕾相撞的快感,我又喊道:“美女,你这汤怎么是寡的,盐都不放。”

她从橱柜里找了找,把装盐的罐子给拿了过来,“自己加一下”,说完又走了。

“美女,你是新手吧?王姨做的粉可不是这个味道。”

“谁?你说的是那个大妈吧。她不做了,现在这店被我盘了下来。”我抬眼一看,这妞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了根烟,正把烟灰往锅里弹。我心里一惊,操,我不会喝了一碗洗锅水吧?

“你怎么还把烟灰弹锅里,你这东西他妈的还能吃吗?!”

“哦,不吃拉倒,钱先结了,粉加豆浆一共一百。”说着她又弹了一坨烟灰进去。

听了这句话,一股热气直冲我脑门。“啪”的一声,手里的筷子被我折断,“你妈的,你把我当猴耍?老子今天掏出一毛钱给你,我就不姓毛!”

结果这娘们像看傻逼一样看着我,又把烟吸了个红亮,朝一旁的小门里喊道:“阿福,出来送客!”

一下子,四五个彪形大汉从小门里走了出来。为首的那个人脸上挂着道疤,从鼻骨划到了鬓角。他看了我一眼,说:“自己走吧。”我一瞧形势不妙,敢情这还是个黑店,看来今天免不了破财了。

他娘的,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掏了掏包,从钱包里找出一百块钱,扔在一旁的桌子上,转身拎起了包就要朝门外走去。

她突然喊了一声“等一下”,我心头一惊,莫非今天破了财还不能善了了?我也不怕,大不了干他妈的一场硬仗。

“怎么?还有事?”我转过头,只见这女人婆一脸堆笑,手里拿着一本小红本本,“客官,你的退伍证落下了。”活脱脱一只笑面虎。

我接过东西,出了店门赶紧往回走。脑海里印着的还是那张笑嘻嘻的脸,想到刚才放的狠话,脸上不禁一阵火辣。狗日的这张脸我一定要记牢了,我心里暗骂着。记住她这张脸确实不难,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还真找不出第二个这般好看的人。

听她的口音,大概是北方的人,说的普通话还挺标准,具体的地方我也猜不出。那个叫阿福的大汉说的是山东话,应该是一块的。

这么一想我心里大概有了个底。他妈的,一帮外地人大老远跑来这山沟里开黑店,真他妈闲的蛋疼。

我甩了甩头,把这些杂念给甩掉。赶紧往集市走去,天晚了我也该找找老满叔了。

••••••

“幺崽!”我应了一声,赶紧把抽了半截的烟给踩灭。我站在集市门口已经快两个小时了,终于见到老满叔背着个布包,两手吊着装满菜的塑料袋一瘸一拐的朝我走来。

“叔,嫩子买更多菜?你一个人吃的完咩啦?”我赶紧接过老满叔手里的袋子。

老满叔的头立马扬了起来,“讲点系嘛话,更久不见你,你不来跟叔吃一餐饭,讲的过克?”我立马转脸赔笑,“对对对,久没见叔,开心。那今晚就克叔那蹭一顿饭吃了呗。”

“走,克前面商店那买两件啤酒,今晚上好好跟叔喝一顿。”我跟着老满叔走进商店,老满叔说什么也不让我给钱,我只好把两箱酒搬到了三轮车的货板上。半个小时后,老满叔的三轮驶出了县城,朝村里的方向开去。

回家的路有点抖,我坐在货板上,旁边就是刚买的酒和菜。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货板两旁的栏杆,另一只手夹着烟不停地抖着。烟灰撒在我怀里的包上,我也懒得去管,当兵的也嫌弃不了这么多。

“幺崽,系嘛时候抽的烟?”

“哈?!”风很大,“哗哗”地挠着我的耳朵。

“我讲,你系嘛时候学会抽烟料。”老满叔扯大了嗓门跟我说话。

“那个,在部队没有系嘛玩头,一来二去就抽抽烟改点闷咯。”说完我又默默地抽起了烟。

老满叔见我久不说话,也觉得奇怪“揍嘛,一个人抽闷烟?有系嘛心事不跟叔讲一下。”

我赶忙抽出一根烟,点上火给老满叔递了过去,“没有,就是今天克以前王姨那个店吃粉,碰上了一个女人婆,屁股都还没有煲热就挨人家宰了一顿,心里有点不爽。”

老满叔突然大笑了几声,把烟给吐了说:“那小靓拐是蛮辣的,你挨宰也不奇怪。”

我一听不对,难道老满叔还认识那个漂亮的母老虎。“叔,你认识他们嘛?”

“没有,听人家讲也听多了,反正你以后少克点就是了。”

我也没多想,想起粉店那漂亮的小妞不禁又抽起闷烟来。你说一个长得人畜无害的女孩子,怎么就能干出这种勾当,这世道变了啊。

车在山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终于拐进了村口里。我下了车,跟老满叔到了个别,说晚点再过去找他喝酒。老满叔家就在村口,我家在村的东南角,离村口有几百米的距离。五分钟后我踏进了家门,爸妈正在忙着做饭,阿婆在房间里绣着手绢。

我喊了一声,一家人全都出来看着我。我爸倒是没啥表示,我妈直拉着我进屋说要看看我瘦了没。阿婆看我回来了也乐呵,翻箱倒柜地找着米花糖,说是听说我要回来,专门给我去隔壁村找人爆的。我接过阿婆买的米花糖,咬了一口,真香,还是那个味道。

在家吃了一轮晚饭后,我跟爹妈说要去老满叔那。我爹的脸立马拉了下来,“没事一天跑到那个瘸子家干嘛,你也不觉得晦气。”我爹从小就不待见老满叔,可是老满叔经常往我家钻,经常逗我玩。因此,我也和他亲近。

“哎呀,爹。我下车碰到老满叔,还是他送我回来的,我总该去谢谢人家吧?”

我爹没说话,自顾自的干起自己的营生,我知道他这样便是同意了。于是,我拿了家里的一串腊肉出了门。到了老满叔家,老满叔早已把菜码得整整齐齐,杯子里的酒也满上了。

看到我来了,老满叔热情地招呼我坐下。碰了杯,我夹了一口菜往嘴里送。还别说,别看老满叔单身汉一个,做起菜来还真有一手,有模有样的,味道很鲜。

我和老满叔话夹着酒,一边喝一边聊着。酒过三巡,已经是夜里一两点钟。老满叔拿着酒杯开始晃了起来,跟我说:“毛志,你晓没晓得我们村有个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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