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夜班,牧田林揉揉惺忪的眼睛,拖着疲惫的身躯给老公打电话:“小刚,你来接我吧!”
“你自己先回家吧,我在马村。”小刚悄声说。
“你在马村干什么?”
“咱姨不在了……”
牧田林有些吃惊,也有些悲伤。
半月前,牧田林从妈妈家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婆婆很早就准备好出门,嘱咐牧田林早餐在餐桌上凉着,尽快吃,不要放凉了。
“妈,这么早,您是要去哪里?”牧田林问。
“去看看你姨妈,”婆婆说,“你燕姐亲她妈都不知道怎么亲的,胃管脱出来了,想让你姨自己喝奶,就直接把奶喂进嘴里,她哪会咽啊,就呛得上不来气,赶紧去人民医院住院了。”
“我姨在我们医院住院?您怎么不早说啊,燕姐可不会埋怨您没有说,只会埋怨我这媳妇不懂事啊!我在医院上班,呼吸科就在我们那栋楼上面,我怎么可以不去看呢!”不怎么爱说话的牧田林一股脑儿说了那么多。
婆婆说,姨妈来住院那天,牧田林正好回家看望她生病的妈妈,不在医院。婆婆已经给表姐说了,牧田林的妈妈也在住院,情况不太好,趁着休班时间回家照顾妈妈。牧田林回来这几天值班很忙,心也不静,就没有告诉她姨妈住院这件事。
婆婆还说,去看她有什么用,听不会听,说也不会说,还不知道她知道点啥不知道。
年过古稀的姨妈是牧田林婆婆唯一的亲姐姐,突发脑出血,出血量较多,半年多的保守治疗后留一条命,遗留偏瘫后遗症,长期卧床,只会睁眼,不能说话,不能表达,不确定是否认人,不会吞咽,全靠胃管鼻饲流食。
姨妈在某解放军医院住院数月,病情没有好转,之后转至一家康复医院。康复治疗意义不大,就出院回家自己护理。出院时间不长就出这个岔子。
那个大雨瓢泼的傍晚,牧田林下班后来到十五楼呼吸科病房,在护士站确定好床位和房间号码。
然而,就在牧田林走进病房,看到床上躺着的瘦骨嶙峋的老人的时候,还是不敢相信这就是从前的那个姨妈。
记忆中的姨妈没有婆婆皮肤白净,也没有婆婆身材好,甚至有些驼背。但是姨妈和蔼可亲的模样和慈祥的笑容一直在心里。
牧田林刚上班的时候,姨妈曾经带些吃的送到医院,还夸赞牧田林长相比表弟的媳妇更富态。
姨妈不常来婆婆家,即使来也不在家里吃饭,只是坐一会儿就走。牧田林不明白为什么,姨妈说不想给婆婆添麻烦,毕竟我公公是当官的。
姨妈是个赤脚医生,会看小病,会自己装些胶囊药,还会接生。牧田林觉得姨妈很了不起,婆婆却总是不相信姨妈的水平。
十多年前,婆婆膝盖肿痛,爱在外面跑的她竟然一个月下不了楼,婆婆着急得直哭,又不愿意去医院看。
姨妈知道情况后,带着艾灸条和火罐来给婆婆理疗,姨妈稍动一下婆婆的腿,婆婆就“哎吆吆”直喊痛。
牧田林意识到,婆婆不仅是领导夫人,而且非常娇气。
姨妈走后,婆婆给牧田林唠叨一些陈年往事。婆婆小时候身子弱,背部有一个脓疮,多年不好,别人都劝外公别治了,而外公却不放弃,背着婆婆到外村一个老中医那里贴膏药,后来,竟然治好了。
婆婆长大后出落得亭亭玉立,会唱会跳,遇见了被打成饭革命被下放到农村的公公。后来公公平反返城,就把婆婆带回城里。
婆婆说,她小时候不懂事,不知道为什么姨妈买猪蹄只买一个,而且总是先给婆婆吃,婆婆总是一个人把整个猪蹄吃得一口不剩。后来才知道,是姨妈不舍得吃。
现在,牧田林眼前的这位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因为没有牙齿而面部变形,瘦得皮包骨头,左手无意识地在腹部摸索着,双眼无目的地往某个方向看着。牧田林俯下身子,仔细看看床头卡,上面清晰写着:“Guoxzh”,的确是姨妈的名字。
床的左边站着一位四五十岁的女人,正在准备把食材往搅拌机里放,回过头来,看到牧田林,问道:“您是?”
“您是嫂吧,这真是我来看的人。”
“你是姨家的吧,听说过你。”
“是的,我是小刚媳妇。”
……
那天,牧田林在姨妈床边呆了阵子,她甚至不敢去碰触那双瘦瘦的手,她喊了几声“姨妈”,也没有什么回应。
护士来打针、发药,牧田林帮忙按压注射针眼。正好遇上护理部来查房,看到穿工作衣的牧田林,便关切地询问情况。
后来,外面雨越下越大,天也很黑了,牧田林告别姨妈。
走在雨里的牧田林眼前不断浮现出一副温暖的画面:那位表嫂熟练地把药片放在研磨器里研碎,打进胃管里,还用手抚摸着老人的脸,微笑着说,我走了,快来找我啊!老人的眼睛竟然真的在追寻表嫂的声音。
这从医学上来讲,应该是神经损伤后远期记忆丧失,近期记忆形成,所以姨妈只记得一直在她身边照顾的表嫂的声音。
牧田林眼里,表嫂是那种看一眼就觉得很善良的人,她对牧田林说,
牧田林在回家路上一直思忖着,到家后该怎么安慰失去亲姐姐的婆婆,她嘴笨。
婆婆说,姨妈走得很安详,睡着睡着就没有呼吸了,医生到家里看看,说已经走了。走了就走了,免得活着受罪。
婆婆说,她这两天还去陪着过世的姨妈,毕竟是自己唯一的亲姐姐。遗憾的是,姨妈的两个孙子一个在北京,一个在苏州,因为疫情,都回不来。
牧田林从病房里看过姨妈之后一直觉得姨妈其实也是幸运的,生病受罪,但生命的最后,一直有爱的陪伴。
然而就在今天,按照当地的习俗,姨妈葬礼举行后的第二天,燕姐和表嫂一起来我家看望婆婆。
表嫂在里屋和婆婆聊天,燕姐来客厅对牧田林及老公说,当初因为不放心护工照顾,家人商定,如果表嫂把姨妈照顾到最后,就把一处房产给她。姨妈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由表嫂照顾的时间仅三个月,姨妈就不在了,燕姐认为表嫂给姨妈吃的太少,姨妈是被饿死的!
牧田林惊呆了,她记得表嫂那天曾对她说,燕姐喂的饭太多,姨妈消化不了,容易恶心、呕吐。表嫂还说,姨妈一辈子受苦,没有享一天福,太可怜,以前表哥和表嫂生气吵架的时候,姨妈总是护着她,所以愿意好好照顾好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