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和妈妈视频电话期间,听见那边来了客人,妈妈急于招呼对方,并未挂断电话。断断续续地,我也算听明白了,来的是村委大队的人,说我奶奶打电话到大队叫嚣着要活要死之类的话,原因是村里老年人生活中心有其他老人背地里说她坏话……我跟着深深叹了口气,随手就挂断了电话。
我想起奶奶,那种矛盾又挣扎的情绪立刻升起,瞬时充斥全身。
之前写过婆家的奶奶,有人说你怎么不写写你自己的奶奶呢?其实又何尝没想过,只是没有强大的内心去下笔,写自己的奶奶基本上也相当于得回顾一遍自己长大的路,那些走错的路、信错的人、退不回去的决定……快乐和幸福便也罢了,偏偏悲伤和痛苦的印记总也深一些,所以回忆往往都很惨烈。有时费尽心机地从遍地惨烈中翻寻出的点点温暖和美好,不由分说显得弥足珍贵。不自觉地,潜意识里会认为只有温暖和美好才值得回味,悲伤和痛苦就应该尘封于过往不被揭起。可其实这不应该,所有事物的正与反、对与错、积极和消极……都是相对而言的,两者一起才完整。那就如鲁迅先生所言做一回真正的勇士,直面惨淡的人生。
我的奶奶今年七十七,比我爷爷小整十岁,有两子两女,以前听爷爷讲其实他还有个儿子幼时溺水去了,之后才取环生了我小叔。或是伤痛太过,又或是已经忘却,我们从未听奶奶自己提起过那位故去叔叔的事情,所以在我们这一辈的印象里,奶奶就只有两子两女。儿子女儿生活在同一个县的不同地方,离得并不远,然而奶奶与子女并不和睦,尤其是爷爷故去之后。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老了讨人嫌。就跟年轻时候她常挂嘴边的一句话一样:老头子骂我。就好比有被迫害妄想症一般,她总是那个受伤害的人,而她身边的人都应该是千夫所指十恶不赦的施害者。可作为年纪最长的孙辈,我有幸参与了更多爷爷奶奶的相处时光,了解更多的旧事。其实爷爷是个很有智慧的人,奶奶所说的骂,实为爷爷在教她。同理,谁又会真的去嫌她,老人家活在子女家里听听子女的话尊重一下子女的生活习惯,也不为过。奶奶不开心了,想到老年人生活中心去过。可天底下哪有地方可以完完全全地随心所欲、任性而为呢?所以才有了刚才听到的那个电话。
我之所以挂断我妈的电话,是因为实在不愿意从别人鄙弃戏谑的口气中知道我奶奶的那些糟心事,尽管我知道我奶奶就是一个爱搞事情的人,可骨子里有种奇怪的自尊或是护短作祟,比如我世界里人或物,再不堪也只能由我去揭露,旁人不可以。我常常开解我妈要她把我奶奶当成三岁孩童对待,可每次说这话的时候我都在离我奶奶几百公里之外的地方,是真正的眼不见心不烦的旁观者,就和我叔叔姑姑们一样,属于我妈口中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那类。其实我很理解我妈,因为太多次见识过我奶奶作妖搞事情的一派惨烈景象。我曾经和朋友讲,我对我奶奶的感情很矛盾,离家的时候会想‘唉,老太太挺可怜的,怎么才能对她好点?’,回到家和她一接触就会心生反感‘怎么会有这般折磨人的老人’,进家门前心里存有的内疚、怜惜和遗憾瞬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了。而每每这时,我都会觉得我逝去的爷爷正用他那精明睿智的双眼看着我,我得在心里衡量此般起心动念应不应该,爷爷是否能理解我。
所以,每一次想起我奶奶,就像心里面攀沿着一根扭曲的藤蔓,时松时紧,松的时候一切如常,无关紧要,紧的时候,揪心揪肺,苦不堪言。我常常想,小时候那么黏奶奶,按照事物的正常发展,现在应该很亲近很敬爱她老人家才对,怎么会陷入如此矛盾的情感中,甚至与亲近沾不上边呢?我以为是我的问题,性格使然,和谁都不特别亲近。慢慢地观察与感受,发现不只是我,奶奶的儿子女儿以及其他孙辈都是这种状态,那么,问题究竟在哪里?
诚然,我们没有一颗足够包容与顺从的心是其一,但更主要的是因为我奶奶的作,从年轻一路作到老,作得夫妻不和邻里不睦儿女不亲,我此般说可能会显毒辣,像是诅咒般。可其实不是,因我孩提时期,奶奶带我比较多,加上那会也并不懂是非曲直,所以奶奶与其他人生口舌是非之时,作为孩子的我内心里都是偏向奶奶的,小孩子嘛,谁亲谁对。可是后来懂事了,发现奶奶的很多行为真的没办法理解,比如谁让她不爽了(无论邻里、丈夫、子女……),她恨不得周围的所有人都孤立他:我小时候听我奶奶数落我爷爷爸爸妈妈的不是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她还一边讲一边说“你以后不要对他们好跟他们亲……”以前只觉得这种行为略显幼稚,而如今我已为人媳亦为人母,却觉得这种内心状态很邪恶。对着白纸一般的稚嫩儿童灌输不与人善的思想,甚至离间他与最亲近之人的感情,实在非常人所能理解。邪不邪恶且搁一边,她矛头指向旁人也便算了,可偏偏是她最亲近的丈夫和子女,夫妻吵闹,婆媳矛盾她能落什么好呢?对于她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为,我实在想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哪怕如今我用成年人的眼光和思维去探究,依然没想明白,所以我只能归其为“作”。
可关于奶奶的那些珍贵到悄悄藏起来的小小片段,总能轻易剥离内心这扭曲的藤蔓,顺带温暖了荒凉的年月。幼时,冬天的被窝里常被奶奶铺满了一个个暖到烫的葡萄糖注射液玻璃瓶子,每次冰锥子似的双脚伸进去,立时变暖,脚暖了身体也跟着暖融融的。炸年果的时候,奶奶会给我们捏个小鹅小鸭之类的小动物,看着金黄的小动物们从油锅里出来的瞬间,漫天喜悦绽放。放牛的时候,奶奶坐在石头上给我们编蛋络子,牛在远处吃草,我们在树下看蚂蚁爬来爬去。那时候天空湛蓝,微风不躁,奶奶一会儿抬头看牛,一会儿抬眼望我们。编出来的蛋络子,是我们端午节的装备。每年端午节,胸前都要挂几个蛋络子去外婆家,回来的时候,套在蛋络子里的皮蛋在胸前晃来晃去,好不威风……
当我想起幼时的奶奶时,嘴角的弧度久久不愿离去。我多想努力地回忆起更多的美好,可是时间过的太快,我很快长大明理,记忆里的奶奶便也不如幼时那般纯粹,复杂的情感又开始升腾。
其实,我又怎不明白,不是奶奶不纯粹,而是我们的内心已不如初时纯粹,带着太多束缚亦有太多欲念。时时不离是非对错那杆秤,去丈量自己,去评论别人。可其实有那么重要吗?敢不敢像无知小儿一般,勇敢地袒露自己内心最真实最直观的喜好?答案是:不敢。我活在一个分明的环境里,我承受着周围人的目光,我还是一个母亲,要给孩子树立是非对错的标杆,尽管我也想恣意地唯亲不唯对错。但,我不敢,我奶奶的子女们也不敢。骨子里残藏着一丝猖獗,掩盖它的却是满腔妥协与懦弱。那天表弟和我说:外婆老了挺可怜的。我也认同,我听出来其中的无力和我一样,和我父母叔叔姑姑们一样。
别的不做奢求,只求奶奶能身体健健康康。想作就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