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早上起晚了来不及买早餐,我就从家里带了一个通红的苹果充饥。这个苹果又大又沙,吃到一多半时我就已经饱了。勉强吃完后,收拾裙子上撒的砂砾一般的果肉时,我突然想到了母亲,想到从前周末回家时,她弯着腰从屋角的那口大粮缸里给我掏苹果的背影。
那些苹果都是别人来我们家里“走亲戚”时拿来的。家里太穷了,她自己不舍得吃,全都一层一层地用塑料袋装起来,贮藏在家里的粮缸里,等她的孩子们星期回家时拿给他们吃。
记得我在上高中时,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等我吃到那些苹果时,原本青脆多汁的果子已经变得黄澄澄、变得沙绵绵了。而我还总是不懂事地吵吵:“不吃不吃,我不爱吃沙瓤的……”
我拒绝她的好意,是因为那时我“恨”她。说“恨”其实言重了,只是从前我和她的关系实在太糟糕了。
没有哪个孩子天生是恨自己的母亲的。而我对她所有的喜欢和依恋都被封印在了6岁之前。
在我最初的记忆里,我还朦朦胧胧地记得在一个寂寂深夜里,幼小的我醒了后再也睡不着,她便柔声哄着我,一遍遍教我数数,而我总是数到九就卡壳了,她也不气恼,轻笑着再带我数下去;天冷的时候,她会搂着我睡,用自己的一双大手捂着我冰凉的小手,还把我的一双冰脚放在她自己的大腿内侧,耐心地为我“供暖”,的确很温暖,也很温馨。
我还记得,在那个阴沉的中午,我和小伙伴们蹲在门口玩泥巴时,去镇上赶集的她回来了,才走到巷子口就开始高兴地呼喊我的名字。满头汗水的我扭过身,看到她的右手拿着一套淡紫色的衣服:一件无袖T恤,左胸口上绣着一只黄色的小鸭;一条百褶裙裤,长不及膝盖。原是她等不及回家让我试,就先把衣服从袋子里拿出来哄我开心了。我自然高兴极了,尖叫着跑过去迎接她,后来将那套衣服穿了又穿,直到我长高长大、再也穿不上了。
我还记得,她被管计划生育的人抓走,关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是姥姥拄着一双小脚,牵着我的小手,走了十几里地去看她。那天早上,清冷的大雾在空旷的马路上跟着我们,我心里思量的却是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被人抓起来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出来,感到很不好受。
我还记得,有一年她去学医了,把我托付给姥姥。我在姥姥家的时候,每天都会在追赶不上她的噩梦里哭醒。偶尔她来看我,却都是待上一会儿便偷偷溜走了。而我转眼发现她不见了后,总会大哭着冲出姥姥家的院门,到处去找她,哭得撕心裂肺;然后再被姥姥“抓”回去,抱在怀里哄上很久,直到哭得累睡着。
还有一段时间,我和哥哥一起跟着爷爷住。很久之后的一天晚上,她骑着车来看我们。我记得那时爷爷所在粮食收购站的大门灯火通明,我远远就看到了她的身影,心里感觉既酸又甜,还有一些莫名地委屈。于是在她开口跟我说话时,我终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她被吓了一跳,牵着我的手进了房间,柔声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不能告诉她我想她了,便揉着泪眼给哥哥扣了黑锅,说是哥哥打我了。因为这样我才能放肆地哭下去、宣泄我脆弱的感情。我记得可怜的哥哥在一旁懵了,赶紧为自己辩白。她笑了,假装“教训”了哥哥一顿,为我出气。
后来,她就从包里掏出了一串透明的“小鱼”送给我,而我也一下子破涕为笑了。那些“小鱼”都是输液器上的软管,是她在医院的时候,抽空洗了为我和哥哥亲手编制而成的……
可是,最后怎么都变了呢?7岁的时候,好久好久不见的她突然回家来了,怀里抱着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我的弟弟。那个时候,我对这个婴儿没有任何感情。我只知道,我的母亲终于回家来了。
02
她是在怀着弟弟的时候躲到了大姨家。而我被父亲寄放在他的一个又一个的姑姑家、远房表妹家;好的时候我会跟着爷爷、姥姥住上一段时间,有时候则会被姥姥带着住到大姨、小姨家……不要闹、不要哭,要说让人高兴的话、不要惹人烦。有什么办法呢?爸爸太忙了,我也没有能照顾自己的奶奶。
我记得有一次姥姥带着我住到小姨家,伺候小姨坐月子。后来小姨和小姨夫不知道闹了什么矛盾,在一个寂静的清晨,小姨把姥姥和我叫到了床前,怀抱着婴儿的她板着脸对我们说道:“妮儿,你跟恁姥姥走吧。”就这样,我们祖孙俩收到了一道逐客令。
姥姥当时什么都没说,她一定知道小姨的无奈,于是收拾好我们的衣物后就牵着我的手离开了小姨家。那个清冷的早晨,大雾漫天,姥姥一手抱着包袱卷儿,一手牵着我,穿过苍茫寂静的广袤田野,走了很久很久,带我去了离小姨的村庄最近的大姨家。
大姨夫那时脾气很暴躁。虽然很我喜欢和表姐、表哥们一起玩,却很害怕晚上睡觉前的时候。因为我们几个孩子都睡在一个房间,而大姨夫经常会攥着一根又粗又厚的牛皮带突然冲进来,然后狠狠抽打学习不好的孩子、怒吼不听话的孩子。而我总是缩在床角,看着哭泣的表姐、表哥嚎啕大哭着躲避皮带,咬着嘴唇不出声,假装自己是透明的。
弟弟出生了,我的母亲终于回家来了,我终于可以天天住在自己家里了。可是母亲变了。家里从那时起也陷入了经济困境,父亲的生意越来越差,直至最后终于破产了。于是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她也是。她开始喜欢骂人,脾气也越来越急,动不动就会对她的孩子们骂出非常肮脏、恶毒的话;甚至有一段时间她还认为我想“弄死”自己的弟弟,对我的态度极其恶劣。
可事实却是,我虽然不喜欢弟弟,可我也总在帮她看护弟弟啊。她不在家的日子里早就跑野了的我,不得不一次次忍着出去玩儿的冲动,在家里照看弟弟、哄弟弟。
我记得有一次她和父亲又都出去串门儿了,只留下我在家看着还不会走路的弟弟。可是一不留神,弟弟不知在哪儿摸到了一个一元的硬币,还吃到了嘴里,结果喉咙被卡住了,他痛苦地发出了“呴喽呴喽”的声音。我看到他的小脸很快就涨成了紫红色,心里害怕极了。可我当时连喊人求救的机会都没有(而且我们家离邻居家都不近),全凭着本能一把将他翻过身、脸朝下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后使劲拍打他的后背,终于使他吐出来了那枚硬币,而我也被吓得差点哭出来,全身都僵硬了。
后来还有一次,也是同样的情况,他们又一起出去串门了,而我又被留在家照看弟弟,且又是我一眼没注意到,刚会走路的弟弟就被一个漏电的破摇头扇给“吸住”了手。他痛得哇哇大哭,却丝毫不能动弹。我当时也是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心里一急就冲上前去一把将他抱起来了。所幸他只是被电伤了右手的食指,伤势不重;所幸我们两个没有都被电吸住、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03
我不明白那些年母亲为何会如此憎恶我。每次她看到我的时候,都是满脸嫌弃。那时我最怕的就是迎面和她遇上,怕遇上她厌恶的目光,怕被她狠狠地挖苦和羞辱。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五年级的时候,那天中午我走在上学的柏油路上时被一个高胖的男生骑车撞飞了,左膝盖和左胳膊肘顿时血肉模糊,已经隐隐见白。迷迷糊糊中,我被住在附近的姑爷爷用架子车拉着送回了家,还引得半个村的人都去围观。
在母亲用酒精棉球给我消毒的时候,我痛得哭出了声。而那些围在身边的众人看着我的眼泪和伤口都很激动,他们议论纷纷,还说可能伤到了骨头,建议父母送我去医院检查一下。可候在一旁的父亲当时不知怎地突然发起了脾气,大吼了我一句:“我不管了!”便甩袖而去。
我就这样被母亲简单地清理了一下伤口,然后在床上躺了好多天没去上学。是我给家里添了大麻烦,我每天都被他们嫌弃着。那些疼痛的日子里,我是自己一瘸一拐地去厨房端饭,用一只手去压井处打水、洗漱,自己艰难地一步一步挪到离家二三十多米处的厕所方便。而且因为头发太长还很毛燥,长时间不洗更是油腻和瘙痒,且我自己用一只手根本扎不起来,于是难以忍受的我便鼓起勇气恳求母亲帮帮我,可她却板着脸狠狠地白了我一眼,然后立刻转身走了……也是这件事彻底地寒了我的心。从此以后,我的性情变了很多。我开始跟她吵架、开始反抗,我成了她最嫌弃与痛恨的“不听话、不懂事的死妮子”。
可我毕竟还是渴望得到她的爱的啊,而我所有的任性和愤怒也都是对得不到爱的自己的折磨。我更是无数次向上天哭诉,为什么我的母亲跟别人满漾着爱的母亲不一样,为什么我得不到母爱,我总是觉得心里好痛好痛,那是什么都填补不了的空洞。
我还记得前年夏天姐姐住院,我看着她忙前忙后,还笑着给姐姐梳头、扎头发,不厌其烦地为姐姐削水果、甚至喂到嘴里,小心地搀着姐姐去卫生间、为她整理衣服……回想起从前那段往事,我的心里又酸又涩,嫉妒和痛苦快让我发了疯!原来我的母亲不是没有母爱啊,只是她温柔、细腻的爱并没有给我罢了。
有一段时间,我被她辱骂得厉害了,没有安宁、没有尊严,已经开始想不开了,那时的我甚至琢磨了无数种死法。可是就在我游走于崩溃的边缘时,也许上天也不忍心看着我自戕,而派来了同村的小凤儿拯救了我。
那时她已经上了初中,星期天回来的时候就会跟我讲一讲自己在中学的生活,丰富又有趣,让我无比向往。正是因为这一点点希望,就好像给深陷在冰冷沼泽地里的我投来了一片柔柔的月光,让我咬牙挺过了那段最低落和最没有尊严的日子。
我什么都能理解我的母亲,可我不能理解的是她对我的辱骂,怎么能将那么肮脏又粗鄙的话放在自己女儿的身上?怎么能那么用力地去践踏自己孩子的尊严?
就像我从来不能向她提买件衣服,哪怕正在青春期长个期间的我再没了合身的衣服,一件长袖从小学穿到高中,裤腿短得露出长长的袜子筒,她总会指着凌乱堆在房间挂绳上的哥哥、姐姐、表姐们又胖又大又长的衣裤吼我:“这不净是衣服?!”都是衣服,可是我穿不了啊!
有时候她连这种“指鹿为马”的表演都省去了,而是直接对我破口大骂:“骚*妮子穿那么好干啥去!天天就想着出去卖味儿……”而我总是在她肮脏的辱骂与恶毒的猜测中溃败逃去。在女孩子最爱美与敏感的青春期,我埋着头将自己藏在了阴影里。
可是姐姐总有新的、合身的衣服穿,她每个季节也会积极地给弟弟买来几套衣服替换着穿。甚至姐姐可以随便买资料书、买画具、在假期不回家做农活而是参加辅导班,弟弟也可以买各种玩具和课外书。只有我被她“寄予了最大的期望”,她会在我伸手祈求要些钱买资料书的时候痛斥我:“买它干啥!只要你上课认真听讲就够了!”甚至她还好理所当然地吵我:“以前没有资料书的时候,不也有那么多人照样考上了清华、北大!”我无话可说。而若是我求她求得急了,自然又少不了挨上一顿狠狠的辱骂。
这种情况直到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才有改善。因为那时连刚嫁进我家的嫂子都看不下去了,每当她辱骂我的时候,嫂子都会严厉地制止她:“谁会用这种话骂自己的亲闺女呢!”那都是比骂街的泼妇的咒怨,还要肮脏与恶毒的话语啊!
而且我大概是她眼中的灾星吧。记得前年春节我回老家,一天中午我和哥哥同坐在二楼的客厅里看电视,在厨房做饭的她没拿好挂在窗口的一块冻猪肉,肉啪地一声掉到了楼下的院子里。她顿时着急地嚷嚷着让我们下楼捡肉。可是我哥却不耐烦地说不要了,他嫌脏。这下激怒了她,可她竟掂着菜刀站在厨房门口开始辱骂起我来:“都是这个骚*妮子,一回家我就倒霉……”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骂我,是哥哥不愿要那快肉了,我又怎么让她倒霉了呢?后来我躲在房间里哭了好久好久。我又一次被她伤了心。
04
偶尔她也会有跟我示好的时候。我在客厅里坐着看书的时候,她会坐在不远跟我诉苦,讲父亲是怎么不好,怎么对她不好;讲我爷爷怎么不好,我父亲的姑姑们从前是怎样欺负她的;讲她在我们不记事的时候有多么辛苦……这些话我从小就在听,她生怕我们不知道她委屈、不知道其他人都坏;生怕我们误解她、不去认为那些欺负过她的人很坏。
她过得不好,她也不懂得知足。父亲在她眼中永远都是一个“懒种”,干什么都被嫌弃。孩子们怎么做都不对,只有她自己永远都是对的。就算在全家团圆的时候,她也会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自己从前和现在的委屈,以及受到的各种欺负。谁都对不起她,谁都在欺负她。父亲会被她气得以头撞墙、痛哭流涕。而她这么一个奔五的人了,还会一吵架就回娘家,不管是不是在过年,不管她的父母是不是已经老弱不堪……
每次从家里回来后,我都会大哭一场,并陷在抑郁的沼泽地里很长时间。
她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呢?我穿越不回她过去的时光,我探索不到将她变成这种样子的根本原因。我只是很难受,我幼年记忆里那个温柔、耐心、疼爱我的母亲去哪儿了?这个怨天尤人、不讲道理的妇人是谁呀?
我找不到那个爱笑的母亲了。即便这个妇人也在粗笨地爱我,也在努力地为家庭操劳着,可我们的心越来越远了。命运啊,我们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可我还是很难真的去恨她。中国几千年的道德教条不允许我去恨她,养育之恩不允许我去恨她,我的那不死的渴求母爱的心,更不允许我去恨她。
即便我常常被阴霾的回忆折磨地痛苦不堪,即便她依旧会说让我很愤懑和羞耻的话,可我只要想起从前她对我好的那些零星记忆,怨恨的巨人便会在顷刻间碎成一地砂石。我宁愿辜负那个被困在泥泞回忆里的自己,也不能真的去与她断绝关系。
是啊,我原是那么艰难地恨你,却又那么轻易地一次次原谅你。就像这个沙瓤苹果,我压根不喜欢吃,却在回忆起你的时候一口口啃了个干净,还撒了满腿的碎果肉,像很多很多小小的砂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