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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条鸟
睁开眼时,一世界的葳蕤。
是场午后好眠。像个蹒跚于树影的孩子,困倦了枕在树根上,酣然做了光怪陆离的梦。
我仰面躺着,怔怔地看这棵巨大而寂静的母树,像木筏上不眠的旅人望着整片倾覆的星穹。满树拙朴红绸系着祈福的木牌低垂下来,犹如画檐下飘摇的风铎。
忽然想起什么,一骨碌爬起来跑去了不远处的木屋,看见一切如旧。
陈旧木案上是一颗歪歪放置的石膏颅骨,眼洞处插着一只细长的玻璃沙漏,还有几枚干枯的樱花。
那老头子醉醺醺的,依然自言自语地怀想他年轻时的艳遇。我盯着老电视机,屏幕上的噪点如风雪飘零,呲呲的杂声里传来不甚清晰的台词:
“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飞呀飞呀,累了就睡在风里。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老头子忽然停止了颠三倒四的喋喋,瞥了一眼桌上的沙漏。细沙正通过中间那段逼仄的窄道,一点点倾洒流逝,溅起蒙蒙的尘埃。
长久以来我像是拧紧了发条的无脚鸟,翙翙其羽,不眠不休地穿越沧海桑田。
这片刻才好似在偌大的人间渊薮里,栖得鹪鹩一枝。
公元2099年,世纪末。蛛网般的街道镀着灰冷光泽,攘往人群仿佛扑簌其中的昆虫。人造植在倾塌的石头森林里蓬勃绿着,像稚子沾了满手颜料的涂鸦。
全息投影屏播放着最近的新闻,机械音如砾石般冰凉:“近日,科学家对莫比乌斯假想的研究取得重大进展,不久或将破解时空穿梭之谜……”
这实在是太过迷人的话题,却没有多少人驻足聆听。他们像是机器里的零件,按照既定轨迹日夜运转着,不能为无关紧要的事停歇。
最好的时代,最坏的时代。它使我想起曾经金属光泽、大地色系,还有火枪、风镜与皮革交织出的辉煌,也让我想起城市上空终年不散的雾,和人们眼底的恓惶冷戾。
莫比乌斯假想是斯诺教授提出的理论。他认为宇宙像一条复杂的莫比乌斯带,站在一个时间节点眺望别的时空,感觉如同沿着莫比乌斯带的曲面走到另一端一样遥远,然而若能在这条环带上蛀蚀出“虫洞”,就可以直接穿过界壁去往另一位面。
尽管随后斯诺便自陈这是个悖论,还是有无数人开始了相关研究。在这个飞速发展的世界,你的时钟比别人拨快一圈,就有可能甩掉那些庸碌之辈站上塔尖。
那时我去找糟老头喝酒吹牛,也常常聊起这些。
“莫比乌斯环的结构太简单了,但把两条莫比乌斯带唯一的平面粘合在一起,可以形成克莱因瓶。这种瓶子式的浸入模型就有趣了,可惜在四维空间才能做到。”老头儿只有说起这些时才会稍微正经。
“如果真的可以穿越时空,我也挺想去未来,看看我和苏娅是不是白头偕老了。”我拨弄着沙漏边新折的樱枝,“日子过得太慢了,我常常感觉整天无所事事。只有和苏娅一起的时候,我看着她的眼睛,就觉得那里藏着一块催眠的怀表,秒针窸窸窣窣把我推进了未知深渊。我想,要是这么一眼,就一起从风华正茂变成耄耋老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真是年轻啊。”老头子呷了一大口酒,幽幽地说,“可你有没有想过你飞快跑去前面,可能看到她面色苍白地躺在干花和宝石里,棺椁冰凉,瞑目睡去。”
他说,他还记得那一年女孩伫立在槲寄生下,等一个吻加诸额际。
可是她的发条早早走到了尽头,他还要恍若不知疲倦地飞行,四下流离,无枝可依。
“东方那些古老的诗歌真是美。”他摇头晃脑地念道:“忽然卒疲病,不能飞相随。五里一返顾,六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
能驻足就驻足吧,毕竟如病叶辞柯,毕竟似朝露待晞。
冬末春初的时候我扶着灵柩,送走了老头。
回想起来那个春天,好像是从鸦阵里分娩出来的。资源匮乏,物种锐减,愈发稀薄的大气层不堪重负了,贫瘠的大地也仿佛垂暮的老人。世界正悄无声息地死去。
木屋边那棵被誉为卡巴拉生命树的巨木,渐渐成为了最后的避难所,幸存者聚到这孤岛,希冀着缥缈如蜃影的奇迹。
卡巴拉只是棵年岁久一些的普通的树,从前人们把红绸系在梢头许了愿,于是它就载着那么厚重的心意,长成参天匝地的愿景。现在它是唯一的树了。
有那么几个尚且乐观的人,在树下荒腔野调地唱着歌。风里凋零着东方的诗句:“魂归来兮桑梓地。”
泪水就无声息划过脸颊。
再后来,因为扩建基地的需要,卡巴拉被砍掉了。
那是灾难日前夕,他们吹熄了虔诚的香火,掰断了神像的手指,捣毁了供养多年的圣龛。
最后那个黄昏发生什么已不记得,我蹲在老木桩边一圈一圈数它的年轮,身后哀鸿零落,旧时的废墟苍凉。
树下埋着克莱因瓶。我将那个沙漏刨出来,那是斯诺老头儿关于莫比乌斯猜想的实验品。
“人究竟能不能往返时空呢?”我曾问他。
“像古中国易学说的,意识或许可以,但身体不行。”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上帝降惩戒于所多玛,可哪怕会成为盐柱,我依然要驻足回头。
睁开眼时,一世界的葳蕤。
闪着微光的时间在叶脉上穿梭流淌,仿似蜿蜒星群,南风穿过碧绿的冠冕,细碎的花朵簌簌飘零。红绸飘着,一切都未委散在尘埃里。
神话中,西西弗斯触怒了众神,神为了惩罚他,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这块石头却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于是他就机械重复地、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
已经不清楚是第几次回到这个时间节点,我徘徊树下,像只孤独的地缚灵。
我知道隙中驹催我去墓地,翼侧依然有发条在旋紧。
而这片刻好似在偌大的人间渊薮里,窥见日色变慢,春水欲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