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有的时候,人想念一个地方,是和距离无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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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从家辗转到这个城市,总要拿点什么过来。比如这次,是一包抽纸。
这包抽纸一直放在书柜上,却几乎没有用过。算了算,离开家有三个多月了,抽纸却还剩下大半。
刚到这边的时候,室友问我借纸巾,我看了看那包就在手边的抽纸,却还是从柜子里拿出一包新的给她。她应该也看到了,眼神里明明有疑问,却什么都没问。
以前不明白,总觉得对道别的恐惧是一件矫情之至的事情。
直到这两年离家越来越远,每一次离开,总是要等周围有人提醒一句“该走了”,才不得不做着深呼吸来到家里老人面前道别。每次都是潦草收尾,甚至一句话没说完,再转过身时,脸上便湿了一大片,自此对这些道别都是能免则免。
在距离的横亘下,每一次的交谈似乎都多了份隆重的意味,有时候看着那个再平常不过的物件,总觉得这是在这座城市中,和他们难得的一件不动声色的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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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小时候,和妈妈一起养过一盆月季,那是外婆去世后,妈妈带回来的。我那喜欢摆弄一些花花草草的喜好,大概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我对外婆的印象不算深,只停留在满庭院的花草和几首老得发旧的童谣上。那时总以为大人是没有情绪的,外婆去世后不久,妈妈便又开始忙碌,和平常一样和人聊天谈笑,一点都不像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
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去给那盆花浇水,刚开始每天都去,后来每三天一次,到最后大概每周一两次。
那盆花倒也争气,每年夏天总能多结出几朵花来。我带着当时的玩伴来家里参观,那时膨胀的虚荣心,只要几朵肥硕的花就能被填得满满的。
为了让它长得更快,我“不辞辛劳”地每天浇水,恨不得它能像哆啦A梦那盆神奇的盆栽一样,一天长成半人那么高。
后来,再去看那盆花时,它已经几近枯死。妈妈当时用了各种办法要把它救活,可那堆发黄的叶子却不争气地一天天倒了下去。一个生命的凋亡,在当时所有情绪还朦朦胧胧的年纪,并不是什么值得悲恸的大事。
妈妈继续开始忙碌,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只是再也不会去看那盆花了而已。
后来,看《仙剑奇侠传》的时候,那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在自家的密室设了个灵堂,迟迟不肯把丈夫下葬,哪怕知道他再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那时才多少能够理解,即使我们已经能够用自己的双脚站立在这个世界,那些扎根在生命里的人或物,才是人最终的归属。当人不得不学会独自面对这个世界,所能做的,至多是攫取一丝熟悉的气息,制成标本,然后带着它们上路。
故事的最后,有人闯进女人的密室,打开窗子的瞬间,阳光照在死去的男人身上,男人灰飞烟灭那一刻,女人赖以生存的一切,也随之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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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恋家情结特别严重的人,因为不擅长主动合群,每到一个新地方,都是一场不大不小的灾难。
对于每个地方的最初回忆,总和道别有关。
几年前,爸爸帮我收拾好床铺,回头对我说:“那……我走了?”
我点了点头,站在楼上,身体的全部重心都放在人群里那个熟悉的背影上,直到再也看不到的那一刻,好像突然间踩空一样,才觉得这个地方无比陌生。
那是在高中的第一天,不过离家几十公里,似乎也称不上道别。只是说来可笑,那时的几十公里,已经是当时最远的一次离家了。可能有的时候,人想念一个地方,是和距离无关的。
还记得在那里的第一周,床尾的被子叠得干干净净的,只是三天都没有动过。直到第四天,经不住晚上的寒气,才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盖在身上。总觉得,那是爸爸叠过的被子,只要还在那里,就好像身边还有个人陪着自己。
几年后,我第一次来到南方,站在一个月前才知道这座城市的地方,爸爸还是那句同样的话,然后就上了公交。
车门还没关,我已经转身离开了,一边走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拍打着花坛里的枝桠,听着车门关闭的声音,然后公交吐出一声长叹,我知道他离开了。
后来,和不同的人分别,才发现那些沉重的道别,都是说不出再见的。
去的地方越来越远,说不出口的“再见”越来越多,才终于明白,所有的眷恋,都很难是永久的陪伴,再割舍不下的人,再离不开的地方,归根结底,都不过是一个“渡”字,他们把你渡过来了,他们也就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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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妈妈做了奶奶。家里的小侄女和她格外亲近,从一年前开始,不论走到哪儿,她都要抱着自己的一件毛衣,连上学也一定要把这件毛衣带去。
夏天有一段时间温度将近四十度,她还是要抱着一团毛线睡觉。家里人不解,试着纠正她的这个习惯,给她各种毛绒玩具、芭比娃娃,她都不松手。
后来,我问她,为什么走到哪儿都要抱着一件丑丑的毛衣?
她嗫嚅了很久才回答:“因为这件毛衣上有奶奶的味道……”
妈妈当时就在旁边听着,听了之后,家里没有人再勉强过她了。
也许,几十年后,当她能够用自己的双脚站立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会突然间想起自己儿时的这一习惯。一个尚且在这个世界摇摇欲坠的人,能抓得住一包用过的抽纸,一盆所爱之人养过的花,一件寒碜的毛衣,其实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一个人的生活需要安插多少意义才够呢?
总有一天,你会收到动情的书信,听到真挚的承诺,甚至带上崭新的婚戒。生命会赠予每个人足够多想要铭记的热烈,可在那些昏暗的岁月里,支撑人度过的,往往是一些不起眼的执念,并不占据空间,甚至担当不起意义的载体,却帮人抬起了压在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这就足够了。
很奇怪,关于过去,明明有照片,有更鲜明的回忆和热烈的过往,可每每回首,最先想到的却是这些。
成长是一张张离开的车票堆积成册,却没有一张返程,没有谁会真的完全适应孤独,只是在一次次地被动成长中,学会了适当求救而已。
有所挂念,总归是一件好事,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