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学期开了剧作课,老师说把你们的故事来讲讲吧。当时我正在草稿纸上写电影赏析,忽然抬起头目光像有了引力一样直冲冲盯向老师,也就在那一刹那,前排同学们头像一个个被苍劲的风吹倒的芦苇一样埋下去。
像做梦一般,我忽而在脑海中走了一圈——当我与老师目光相交的一刹那,“XX,你来讲讲你的故事。”应激性还真不是平白无故产生的词汇,我的屁股立马被板凳弹起,全身重量从腰部直接飞一般地转移到了脚掌。
可是我讲什么呢?我低下头把刚刚还在手里飞速旋转的笔横向放到稿纸上,我忽而想到人生第一次看到爸爸眼里含泪是因为我冲着他说了言不由衷的话,又忽而想到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时的兴奋和觉得全世界都在慢慢变得明亮。又想到我在缺水缺电环境拥挤的学校里生活过,第一次住校给妈妈打电话忍着哽咽忍得很辛苦,还有,我有一个妹妹,她在小的时候因为我而走丢过,还有我颤抖着在一个夏天穿着睡衣爬上救护车,还有,还有我是一个有着农村户口的城里人。
如果你还想听我说啊,我会告诉你我在乡下生活的那些年。我爬着邻居家的墙头偷摘了好几个没熟的石榴,我五岁就会骑自行车,学习不认真但总能拿第一,生来就会讨人欢喜,能和七八十岁的老奶奶老爷爷聊很久,能和三十岁的老师侃家常,能像大姐一样教育同龄的伙伴,会玩除了跳皮筋的所有游戏,会叠所有样式的纸飞机还有兔子鞋和钱包,我是一个从小就不缺朋友的话痨。
我比很多人都早熟,这真的是一个秘密,因为直到现在你们眼中的我还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天外来客,我也懒得揭穿你们,毕竟这样的感觉挺好的,偶尔还可以拿出来骗骗自己:记住哦,我不食人间烟火,我和别人不一样喔。其实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幻想我的白马王子了,处女座是一个追求完美的星座,真是悲伤,我又爆出了自己的星座,此时此刻我真的已经想象到了我的读者朋友们直接晕倒在屏幕前口吐白沫,此时此刻你是不是后悔关注了一个处女座写者啊,但是聪明的我知道,爱我的你会还想听,那我接着说下去。
我想象中的他是一个能陪我月下散步并且在一棵很美的树下将我拥入怀中的懂浪漫的大男孩,我想象过他会满足我的很多愿望。我从小体内就有某种能够迅速安静的细胞,而他会是一个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但能让我活蹦乱跳的人,他会收拾房间,会搭配衣服,会开车带着我去有树把路遮掩的夏天。我甚至想象了他的模样,纠结了很久他到底要不要戴眼镜呢?这个问题真的贯穿了我的童年,刺激着我组建成熟的情感细胞。
四月份、五月份,然后夏天就会来了吧,才开始觉得我现在呆着的这个地方和家乡有很多地方是不同的。大概是对家乡太多的记忆都和高考相关,而高考前的所有夏天都是充斥着燥热和恐惧还有急切和不安稳的睡眠。当我走过了这样的日子,在另外的城市里忽而觉得原来写了那么多年的春天的花朵的确很美,花团锦簇原来是这般模样。
我们的学校里没有杨树没有柳树,于是在温暖的季节里有风儿吹来,树上的花瓣会随风飘摇,就会突然想起在高中的时候抽空看的言情小说里好像有这样景色的描写。那时候把书当成了自己的秘密情人,把对于未来的所有想象毫无保留地交付于它。
而上了大学之后,秋天里树叶会将通往教学楼的道路铺满金色的地毯,下过雨的时候这些树叶都会怀抱一些丰沛的雨水,我将鞋子踩到它的身上,它会笑呵呵地奋力将怀中的雨水丝毫不留地奉献给我的裤脚。等走的人多了,这些叶子们开始在风和阳光的滋润下逐渐枯竭而后脉络瓦解。冬天里雪花大片大片地落在地上,阳光吹化了还未来得及蒸发的雪花,它们就在某个无情却又包裹着诗意的夜晚变成了冰,而后将校园里几乎所有的道路全线封锁,白天的时候一眼望去长长的路变得银光闪闪,这时候我站在一处看路过的人们,他们每走一步似乎都要定格一下,然后再缓慢前进。这时候我的脑海中就涌现出电影后期特效啊,我考虑到只要将三脚架和摄像机摆在路中间放一天,从日出到月光隐去光辉,一定会收录很多好莱坞国际大片的摩擦动作还有很多国产爱情故事。
然后春天就来了啊,写过那么多年赞美春天的文章,说实话并没有多少是真诚的。寒窗苦读的时候,即便是春游也是拿着刚好手掌大的公式小册子或者拿着沈从文的《边城》一路把头埋到书里,到了目的地之后被老师分组合照,或者是在凉亭里,或者在一树花开之前,或者是油菜花地。现在想起来才意识到原来我的高中校园那么美,可惜那时候尚不懂得欣赏或者保留一些什么,或者不负责任地推卸责任说,是因为很多春游都是被老师们附上了功力的目的,“你瞧我都带你放松了,你再敢说学习太累,你再无法集中注意力!”然后,春游这件事在学生时代就变得很尴尬了。
清明节的时候我们拿着两个帐篷和烧烤架还有一个行李箱的肉和菜还有饮料,去离学校好远的黄河森林公园扎根露营。说起露营,三年前在日照的海边,还有泰山的日观峰上,在这样的刀山和火海的怀抱中我们度过了人生中最痛苦的旅行。海边皮肤被严重晒伤,然后背着食物和水历时近七个小时爬上了泰山,看到了传说中的日出,但是可惜那天并没有云海也没有书中所描写的那么雄浑壮阔的日出景象。 就像多年前看老舍笔下《济南的冬天》,多年后我来到济南,真的体会到了这干燥的狂烈的冬天,和老舍笔下的世界大相径庭。也许在作家的眼睛里都会自动有一个放大镜来将我们的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放大,再添上想象力作为成品的养料,清货慢炖,终于欺骗了一代又一代读者。但是生活中需要这样的欺骗啊,毕竟对于生活抱有期望永远不会是一件坏事。
野外露营的时候,生火似乎永远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我想到小时候在乡下生活的时候看哥哥们挖地洞然后烤红薯的过程,以及烤出来的红薯红透透地甜滋滋的。我们开发了一片可以点柴的地方,将我们那五公斤受潮的木炭放在柴火底部烧红,火生起来的时候,六个人围在那堆柴火跟前,看着在空气中舞动的整片火焰,这个时候最适合谈人生和聊理想,但我们都兴高采烈地握着手中的树枝从火堆中寻找烧红的木炭,然后扒出来放在烧烤架上。六个人一时间就被分成了两个部分,有人围在火堆边安静地观察跳动的火焰,然后跑到树枝多的地方捡一把树枝,一一填在火堆里,看坚硬的树枝变黑变酥的全过程,看受潮的木炭逐渐烧成我们想要的模样。
等木炭一一被运到烧烤架里,等待火渐渐熄灭,我们将红薯放到火柴堆下面,用火柴燃烧的余温将红薯烤到皮发黑,等待食物成熟的过程是漫长的,是小心翼翼又格外迫切的。于是当烤黑的红薯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已经不顾它在烈火中经过了怎样炙烤有多高的体温,烤熟的红薯散发着焦香,我一把捧在手上揭开它烧黑的皮,紧接着就是橘黄的果肉和香气扑鼻而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真的其乐无穷,喜悦夹杂着幸福感从鼻孔传入大脑每个神经,我站在黄河之边飘飘欲仙。
接下来,肉串,韭菜,白菜,土豆,青椒,烤饼......
后来大风渐渐温柔起来,大概是太阳下山了吧,这风失去了能量变得不自信,终于消失我们的扎营处也终于在一天的狂风怒吼之下而变得平静祥和起来,修建烧烤基地的工人们陆续收拾好东西伴着傍晚的凉风走出我们的视线,黄河里堆积的黄色沙滩和夕阳一个颜色,还有远处的楼房,很高,很远,很孤独,它们发出的霓虹灯的光亮也被黄河吸引,然后夹杂着夕阳的色彩,夹杂着这清凉的、温柔的、夜的春风,脉脉生辉。
为了能更好的交流,我们将两个帐篷放在一起,一个门朝南,一个门朝北。于是对面的帐篷三个人和我们帐篷的三个人自动归成两个阵营,就着夜色,就着春风,听彼此讲故事。夜色越来越浓,当月光终于显出那么些疲惫时,我们也终于躺下。
陌生的环境容易拉近人的距离。我们为了省电而不去理会手机,为了将木炭点着而一起想法子,为了生火各处捡柴。生活的空间越小,彼此之间的共存性越高。在那里,似乎我们拥有的,除了帐篷边笔直的树,除了黄河滩夜晚的柔美,除了夜的清辉,就只有彼此了。能够短暂的拥有一段长久却能够铭记的记忆很美妙。
许多年后,点点滴滴,都是我能来给你,将年轻的生命,娓娓道来的资本。
希望四月下雨吧,我们会稍刻重新拥有彼此的一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