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爱的父亲:
最近您好吗?
时光如一台撒开手脚的收割机,把来往的岁月镶进故乡的泥土,我们总期望来年,思念会更深切。
院子里的李子树种下了我们姐妹三人对未来的愿望,如今李子花开又落,李子饱满的果实压弯了枝干,还有一些果实被深深埋在泥土里,甘愿和泥土合二为一,来年化作养分。父亲,这深埋在地底的果实像极了您。
2003年初中毕业,我对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充满期待,想象着不久和其他同学一样踏入镇上的高中校门。
我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整夜整夜失眠,仿佛未来已经在向我招手,我把所有一切关于美好的愿望打包成前进的动力,开始在梦里规划成年后的生活。我以为真正的自由在成年后会得以实现。
这梦里有我们一家五口,有关于长过邻居家面包车的火车和我成为作家后站在领奖台上的画面,我想您对我的期许或许更多。
然而,当您告诉我供我读完初中已经尽了全力,希望我能放弃继续上学的想法时。生来倔强的我,即便是在读初中时就已经有了一次辍学经历,还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于我,不读书就等于打碎了我亲手编织的梦。
不上学,我永远摆脱不了贫穷的命运。我看见母亲用和三伯分家分出的七十斤面粉小心翼翼的支撑了一个夏天,在一场大雪纷飞的晚上做了一顿炸酱面,那是我吃过迄今为止最踏实的一顿饭。
记忆里,我们家也曾富有过,三年级的端午节,学校组织野炊,我书包里的北京方便面和锅巴迎来了无数同学羡慕的目光。铅笔盒里永远有一只备用的铅笔。后来,日子开始过得紧巴巴。
再后来,我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那是一个开学的早晨,屋外的滂沱大雨夹杂着泥土在院子里自流成一条河,土坯墙被冲出了一条狰狞的口子。母亲在西屋低声哭泣,站在院子中央听到屋里的争吵,一声盖过一声。
您将整个身体都藏在被子里,听到辍学二字,我感觉整个身体都麻木不仁,任凭雨水浇在头顶。母亲的道理终究敌不过您一家之主的威严。
我辍学了,曾经我以为很遥远的字眼,在我的身上得以体现,我没有哭闹,也没有寻死觅活,这比起我预期的结果有很大的落差。
那天母亲哭了一上午,我站在屋外没有进去。桌子上放着妹妹们吃过饭的空碗,还有一碗饭一动不动安安静静的放在桌子上等待安排。早上九点半我看着妹妹们背着书包出门,我第一次痛恨命运的不公,哽咽声卡在喉咙,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痛,痛遍布全身,渐渐变得麻木。
那场雨足足下了一个礼拜,院子里的李子树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雨水洗礼过后,我不敢再对上学有所期待,反而更加在意李子树什么时候能开花,母亲说等到李子树上开满花,离它结果也就不远了。
李子树的种子是您从大伯爷家带来的,那是一个午后,我七岁,大妹五岁,小妹也刚三岁而已,我们把满满的一袋子李子吃完,地上扔满了吃过的核,母亲说如果我们家也有一颗李子树,等它结满了果实,孩子们再也不用羡慕别人家夏天有李子吃了。
于是我便打定了主意要种一颗李子树,大妹小妹嚷嚷着也要一起种,在母亲的指导下,我们将三粒果核排在一起埋进了泥土里,天天跑去浇水,后来它真的长出来了,枝干缠绕在一起。如今它已经枝繁叶茂,陪我们走过了二十三个春秋。
我知道,对我辍学这件事您是心怀愧疚的,不然,您也不会在山坡那片地里,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借口去地头看看去了好久。山下的那座桥上每天早晨都有上学的孩子经过,看着她们,我多么希望那里面也有我的身影。
一个月后,老师来家访,向您讲清利害,无论如何也要让我去读书,我这才继续返回学校。然而,学校已不如我想的那样,班里突然多了从其他学校转过来的学生,我们见面只能彼此尴尬的笑笑。
不知从什么时候我又恢复了往日的欢笑,我知道,这欢笑声也有谎言的成分,可我宁愿这样在清醒中麻痹着。老师一个月催一次学费,我学会了撒谎。
总推脱说下个月就能凑齐,每催一次我便这样说,回到家,我对此只字不提,我知道家里没钱,从我丢了五块钱的钢笔遭受那顿打开始,钱变成奢侈品,也成了战争的导火索。
我期望和平,哪怕吃饭时我们彼此不说一句话,只要不争吵,我宁愿做个爱撒谎的孩子,尽管老师拿我无可奈何的样子让我有了短暂的欢愉,之后我开始遐想同学们堆在角落里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当我转过头,他们恢复如常,我开始怀疑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而已,并没有人笑话我。
终于在初一下学期末母亲将整个学年的学杂费塞到我手里,嘱咐我别弄丢了,至于学费,简直妄想。母亲说,实在不行就跟同年级其他班的同学借借,无论如何也要把初中读完,这让我很为难。
这些钱肯定是在争吵声中夺过来的,我看见母亲哭红的眼睛,她说:“别奢望太多了孩子,有书读已经很好了。”我知道,这是您藏起来的酒钱,为什么?您宁愿拿去喝酒也不愿意让我读书?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是别人家的孩子,甚至一度幻想如果把我过继给了有钱人家,我就不会这么苦恼了。
我开始在英语课上充当东郭先生,借书终不是长久之计,到后来别人看见我都会躲着走,而从高年级同学那里借来的书根本没办法用,课本在我们那一届进行了改版,很多内容与原来千差万别。至今,英语依然是我的弱项。
母亲和我从人家堆积在厕所角落的书里挑出了初中全年级能用的书,为了日后好还给人家,母亲连夜给每本书都包上了书皮,母亲的病越来越重,而她总是竭尽所能抚平我埋在心底的伤痕。
曾几何时,那个爱笑爱说,打油诗张口就来,讲电视剧剧情引来无数人围观的我变得沉默寡言,开始变得自卑,刻意躲避别人的眼神,总是自我怀疑。
中考结束,我以全年级前二十名的成绩考上了高中,当我兴冲冲的跑回家告诉母亲这个消息时,我只看到母亲微笑过后长长的叹息声,那天,您正准备背上行李远赴敦煌去打工。
家里争吵不断,我捂住耳朵躲在西屋,不敢出来劝架,脑海中重复着我要上学,我要上学……,不知什么时候,指甲把食指掐的血肉模糊,每争吵一次,母亲要病上好几天,家里拿不出钱买药,母亲把一天三顿的药量减到一天一顿。
为了让母亲不再受刺激,挣扎了许久我选择了妥协,却在暗地里和您较上了劲。
您把对生活的不满一度发泄在母亲身上,我从那一天就立誓终有一天要将您的傲慢一点一点蹂躏在尘埃里,就因为您那句女孩子读再多书也无用。如果从前我把一切归咎于贫穷的话,您的那句话像是一个糖衣炮弹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孔,原来,一切都是谎言。
我知道,您一直渴望有个儿子,偏偏事与愿违,生下了三个女儿。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没有儿子便是上天对您最好的惩罚,您把我的梦想生生打碎,那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梦想啊!没有它,未来的一切我拿什么去实现。
后来,我去了城里打工,那年我十五岁,那是寒假假期,为了假装自己还在上学,我把初中的课本翻了又翻,作业本上写满了我的梦想,转身我又把它们撕得粉碎,撕了写写了撕。母亲实在不忍我和您天天暗自较劲,便托去城里打工的同学给我也找份工作。
我一定要快快长大,我要挣脱您的束缚,挣脱暗无天日的生活。
那天,白色越野车停在家门口,来人在家里坐了半个多小时,母亲督促我换上了干净衣服,他们对我上下打量一番,接着又点点头。
我被带走了,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我既渴望离开却又怕离开,远离乡村的泥土味儿,越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马兰花开满山头,闲聊的人们咧着嘴,烟雾飘过头顶,吹向更远处。我知道我离家越来越远了,眼泪在眼眶打转,那种感觉似曾相识,就是高中开学那天,那种痛又袭来,遍及全身。
原来,所谓的工作,就是给人家当保姆,我的小心翼翼,寡言少语让我和这个都市格格不入,刚干满一个月,我就被辞退了,那是我第一次靠自己挣到钱,整整二百六十元。
回到家一个月,我们还是不愿意多说一句话,对您的厌恶一天胜过一天,我甚至怀疑替我找份工作并不是母亲的初衷,而是您把我当做廉价劳动力,代替您去赚取微薄的收入,我不明白,堂堂七尺男儿竟以喝酒为乐趣,不做正事。正是您的不思进取,浑浑度日才把这个家拖入泥潭,让我们困在贫困的牢笼挺不起脊梁。
说实话,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活着?又为了什么而活?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年。再找一份相同的工作,重复着同样的生活,洗衣做饭收拾家,每周一次和家里通话的机会,每月二十块钱的零花钱。
那时候家里没有座机,我只能把电话打到邻居家,有些话不便让邻居代为转达。
比如对家的思念,比如李子树有没有开花,母亲新开的药管不管用,雇主因为我干活勤快对我的夸赞,我在电话这头等待着,等待像是一场看不到希望的煎熬,有些话只能在他们都不在家的时候我才能说,他们在时我说不出对亲人的肺腑之言,监视之下的爱是虚伪的。
母亲接起电话,连同她喉咙深处发出嘶嘶的喘息声,都是亲切的,都是美好的,那是相伴了我十几年的声音,那是真真切切的母亲的声音,我忍住泪水,强挤出一个微笑,仿佛母亲能在电话那头能看见我的笑一般。
母亲小心翼翼的力所能及的把对我的关心和爱化作只言片语,讲话时间太长会浪费邻居家的话费,会惹得邻居不高兴,这些话是时隔多年以后母亲和我说起来才提及到的。通话时间总是太短,通话最后我只会提起:他呢?母亲说:他去打工了!哦!电话挂断。
2007年,也许是您良心发现,至少那时候我就是那样想的。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您给我报了职业学校的服装设计专业,在服装厂打工的我又一次辗转难眠,我生怕心底燃起的希望会在瞬间浇灭。
考虑了一个晚上,我对服装设计没有兴趣,您问我,我喜欢什么专业,那是第一次您遵从我的意愿,让我做选择。可我竟然犹豫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
其实我内心里是渴望上高中的,您说:你都二十岁了,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已经上大学了。最后您还是请朋友喝酒,希望朋友托他在镇上当老师的弟弟和学校说说,同意让我去上高中,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显然在别人眼中——这很不现实。
几经周转,我选择了幼师专业,重返学校后,多年的历练磨去了我的棱角,我倍加珍惜这次机会,在学校三年我多次拿到奖学金,技能大赛每一项赛事都拿了奖,得到的奖状被母亲用红布层层包裹起来,还有一些被摆在电视柜上,奖品也被母亲收集在一起,其中有毛巾有饭盒,加起来有十几个,母亲说她舍不得拿出来用,每次说起来她总是感叹:要是你能上高中考大学就好了!
虽然后来我没有从事幼师专业,而是选择了不同的路,这一切都得益于您给我上学的机会。
父亲,如今我已经三十岁,过完了十一月份,我就三十一岁了,有了自己的孩子。您依然爱喝酒,尽管我很不喜欢喝酒,可我终究也学会了喝酒,好像也想明白了很多年前想不明白的事。
站在今天的山头去观望我的十五岁时的那座山,终于明白那时候有很多事情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上不起学的孩子有很多,有些甚至早早嫁了人,而我总喜欢把不幸强加于人自己身上,将所有人拖入黑暗的恰恰是我的自私。
我知道您不善言辞,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么多年,我把对您的爱化为恨,将岁月的刻刀握在自己手中,一刀一刀都刻在您的身上。
那次,岗位竞聘我的成绩很不理想,参加考试的都是正经大学毕业的本科生,我再一次把结果怪罪在我没有上过大学上,如果我上了大学结果就会不一样了,就像我否定了她们的成绩一样,我为我的行为感到可耻。
父亲,您二十岁和母亲结婚生下我,您一直期望自己有个儿子,在农村,很多人以儿子为荣。这并不是您的错,可能外面的流言蜚语多了,您便把错误的源头指向母亲,这么些年你们彼此依靠着,又互相嫌弃着。
借酒浇愁愁更愁的道理其实您一直都明白,您一如我一样在清醒中麻痹着。
父亲,我一直不愿意承认别人所说的我的性格像您,同样的喜欢把爱深埋心底,习惯不去计较,明明很在意却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明明很容易和别人打成一片,却刻意假装高冷,拒人以千里。
父亲,一直以来我都欠您一声抱歉,可面对您时,我生怕自己说不出口,只能以这样的方式。
父亲,听多了人们说的来世,我便相信人生有来世,来世,我希望能做您的儿子,温一壶家乡的青稞酒,当火炉里的火焰升腾,在寒冬的夜里,听您说说二十几岁跟着淘金队伍打拼时如何捡回了一条命,两岁的大妹站在炕沿上喊您叔叔,您问她:爸爸呢?妹妹含糊不清的说:我的爸爸去挣钱了。转身笑着拭去眼角的泪水。
听您唱一首家乡的花儿,无关乎窗外的风雪。
我知道,您渴望儿子并不是因为他能给您带来多少财富,这是一种精神的渴望,当我们把所有的爱和欢笑同母亲分享时,遗忘了您同样也需要爱。
上次回去,您说李子树长得太茂盛,遮住了菜畦里的其他蔬菜,有些枝干需要锯下来,母亲说要把李子树移到门外去,您坚持不肯,您说把它们好好修剪修剪,过些年还会开花结果,这是孩子们的心血。
父亲,您知道吗?爱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您却一直坚持默默无闻的付出着,哪怕被我误会您也不愿多做解释,您总说妻女在不离家,以前我会认为您这是在逃避生活,到今天我才明白,深情不及久伴就是您对我们最好的爱。
父亲,余生请允许换我去爱您!
您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