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社会的工作节奏正不断的加快,这是大家共同的感受。什么996啦,甚至007啦,都是说我们的工作内容越来越多,工作时间越来越长,留给个人的闲暇时间越来越少,人们不禁感慨:时间都去哪儿了?
时间当然一直在那儿呆着,如果说这个世界有最基本的物质性的存在,那就是时间和空间,从宇宙开始的那一刻时间就开始了,而且永远持续,直到宇宙毁灭。从这个意义上说,时间是个客观存在,与人类的主观性没有关系。
可是美国社会哲学家刘易斯-芒福德有个有意思的观点,说时间是被发明的,而不是被发现的。这怎么理解呢,因为时间虽然是一个物质性的存在,但如何去度量时间却是人类的创造。我们一提到时间,第一反应是几点几分,可这是时间的本性吗,不是的,这是人自己规定的。所以度量的角度看,时间是被人类发明的。
芒福德的观点能回答“时间都去哪儿了”的疑问。他在名著《技术与文明》中认为,工业革命最关键的发明不是蒸汽机,而是钟表,钟表的普及才能让工业社会运作起来。比如说工厂,你必须有明确的开工时间和工作时间,而且所有工人都有办法遵守这个时间才行。比如说铁路,这是工业时代重要的基础设施,但如果没有计时工具的普及,火车根本开不起来,开起来也会乱套。
而钟表的发明也就让我们的工作时间精确到了分秒。所谓996、007,这不都是依赖人类发明的时间吗?我们看精英人士的访谈,他们的日程都是按分钟来安排的,有个大佬说约好的会见对方迟到了5分钟,他当时就取消了会见,因为后面的日程都是按分钟来安排的。老板都那么拼,员工能清闲的了吗?
前工业社会没有那么快的节奏,至少普通人的生活肯定不会以分钟来度量。两人约明天中午见面,只能说:明天正午见。早一点晚一点,相互等个把小时这属于很正常。射雕英雄传里,丘处机和江南七怪相约分头寻找杨康郭靖,十八年后在嘉兴风雨楼相见。你看,古代人的时间节奏总让人感觉是慢的,动辄以“年”来约事情。
我们可以说前工业社会是岁月悠长,但很难说它是岁月静好,因为在技术落后的年代,生活是艰辛的,舒适度跟今天不可同日而语。技术进步确实给现代人带来了很多便利,但技术的发明也和时间的发明一样,把现代社会的节奏带的越来越快,我们发现一个规律:技术越进步,时间越不够用了。
我常怀念小时候的时光,那时候父母下班,孩子放学,一家人一起吃晚饭,然后或者看一会儿电视,或者一起出门散散步,就感觉生活的很从容。现在呢,父母加班,孩子的学习强度也远超我们当年,一家几口人常常是分头在外面解决晚餐,回到家都是精疲力尽,洗洗睡吧。刚往床上一倒,微信滴滴响起来,又有工作来了。
所以说技术是隐藏着的时间杀手。小时候为什么一家人晚上能一起看电视、一起散散步?因为在连固定电话都没有的年代,下班就真是下班了,再急的事也急不得,相互联系不上啊。今天呢,先是手机,后来是微信、企业微信、钉钉……工作时间和休息时间失去界限了,有条件相互联系,你就没有理由不随时接受工作。最深刻的例子是新浪微博的一位程序员,在婚礼上接到工作指令,现场修改代码。技术到底是解放了人类,还是禁锢了人类?
所以技术与文明的关系是值得我们深思的。这个问题不光刘易斯-芒福德思考过,其实古人早就在思考。庄子在“天地篇”写过一个故事,说子贡遇见一个老农,用锄头挖水渠,用水瓮装水灌溉。子贡说:有一种叫桔槔的工具,利用机械力量灌溉,比你这样省力多了。老农不以为然: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这是庄子写的一个寓言,老庄讲究无为嘛,他们也看到机械的效率是高的,但机械在解决一个问题的同时又会带来更多问题——让人们机心重了,欲望多了,不能保持自然的状态了。为什么用子贡做主人公呢,因为儒家是积极入世的,要用自己的道德原则去影响和改造社会,而道家的无为思想就是反对儒家的积极入世思想,庄子甚至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人们都渴望出现圣人,能带领我们指导我们,殊不知正是因为有了圣人(意指像儒家这样的思想),才会出现大盗啊。技术的发展、资本的发展所带来现代社会种种现代性问题,是不是也是这个道理呢?
庄子的分析确实是有道理的,技术和机器本身是不带主观价值的,发明技术和机器的人出发点肯定不是想让人们更劳累,恰恰相反,是为了减轻人们的劳累。但诡异的是,事情走向了反面,技术和机器被用来升级我们的工作量,这不能说是技术的错,而是资本和生产关系的问题,这个更复杂,今天就不展开了。
庄子其实有点像今天的愤青,他的话很惊世骇俗,听着也挺有道理,但却是不现实的——回到小国寡民,刀耕火种的原始状态,种种困扰人们的现代性问题当然是没了,可有谁会愿意吗?即便有人愿意,真能回得去吗?
所以还是要基于现代性来解决现代性的问题,每个人都来思考技术与文明的关系,思考现代化社会中人的价值问题,这才是解决现代性问题的正确态度,而不是采取反智和反技术的态度。
17世纪的法国哲学家帕斯卡(也是物理学中压强单位“帕斯卡”的发明者,很有趣的一个人)说: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To the time to life, rather than to life in time )这是要解决手段和目的的问题,是要纯粹就那么活着,还是应该有意义的、精彩的活着?今天,面对技术越来越带给现代人的桎梏,我们要呐喊:给技术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