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种流传甚广的说法,大意是你最多通过五个人,就可以认识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认识”的意思起码应该是指双方见过面、说过话并知晓对方的姓名。对于这种广泛传布的话语,我都忍不住仔细想一想:比如,我和我所喜爱的村上大叔之间隔着几个人呢?毫无疑问,从村上大叔倒推,上一环节就是林少华兄了,而我所认识的文艺界中最有名的应该算是刘瑜吧,不管刘瑜与林少华是否认识,但他们之间应该最多只需加多一人的环节即可——毕竟两人都是作为人际关系网的汇聚点。
看来我和村上大叔的距离不算太远,中间只隔着三人,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疏密程度,却又是另一个难以说清道明的问题了。林少华兄不是为未能取得《1Q84》的翻译权很是恼怒了一阵么,若按他的译笔文风,应该是抱怨道:“啧啧,这样的事可不地道噢。”而我所理解的村上大叔应该如此回应吧:“出版业这种巨大体系的存在,自有其运作的规律,作为我,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上述“理论”(暂且如此称之吧)具有相当的工具理性,似乎在暗示着我们应该努力结识更有名的人,或是干脆自己就成为有名的人。一直为大众所津津乐道的所谓“人脉”,不正是这一“理论”的切实体现么——人为我用,我为人用。
曾在某场合初识一位朋友的朋友,咨询业,清华MBA在读,皮鞋配牛仔裤。据朋友说,这是一位为人真诚,对朋友鼎力相助的哥们。此男有一的习惯,或曰生活的方式,即在某些场合新认识人时,必将老朋友暂且放在一边,然后积极地给新朋友发名片寒暄——这正是积极主动拓展自己人脉的类型啊。对于他人的活法,我自然没有指手画脚的权力,但真心觉得,这样太累,而发出的名片,其实就像从高速运行的列车车窗抛出的纸片一般,大多将不知将吹散于何处——人与人在无垠的时间之中擦肩而过,不是一张小小的纸片就能系住的。
在北京这样的巨型城市里,每个人的喜乐与悲哀都是渺小的,无数的笑声和泪水在这里此起彼伏、生生不息,如昙花夜绽一般,瞬息间便消失于茫茫人海。作为孤岛的个人,孤独正是常态,每个人,都被阻绝于人生与命运的大海之中,亲友,不过是离你较近的那几座岛屿罢了,何况,你们也不能时时登陆于对方的海岸。毕竟,我们就是作为孤岛这样的性质的存在啊。
但事实上,人与人之间的关联,远较我们的日常认识更为复杂。同乡、校友、亲戚、朋友、恋人,这些关系就像是路面上的种种单行线、双行道、高速路,而路面之下所隐藏着的,则是更为广博和复杂的管道系统,它们不为人所见,但事实上却也一样在支配着这个世界的运转——有些时候会显得尤其重要。
不管怎样的阻绝,也会有出其意料的贯通的时刻。某时某地,我们与某人发生了某些隐秘的关联,只是,我们并不知道罢了。
二
2012年4月22日12点30分,我在苏州街吃完午饭后一路向北,准备回学校,走到海淀桥南的路口时,发生了一点小状况,让我在这个车来人往的嘈杂路口驻足了整整一个小时。看了许多、记下了许多,也想了很多。
让我停下来的是一位老人,准确来说,是一位弹唱卖艺行乞的盲者。对于行乞者,在一个较长的时段内,我的内心经历不小的变化。刚上大学时,出门凡是见到乞者必然解囊,但广州行乞之人实在太多,作为一个穷学生,即便一元一元的给,从中山医走到北京路,也是吃不消的。曾在某个归校的夜晚,看到路边跪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不停地向着路人磕头乞求,心里着实难受,本想掏个五元给她,结果掏出来的却是一张二十,恰好迎面走来几个结伴而行的年轻姑娘,彼此尖声笑道:“二十啊!好多!”我瞬时涨红了脸,放下钱后当即落荒而逃,那尖锐的笑声从此一直留在了二十岁的记忆了。随着年岁渐长,从广州到北京,人大了,心虽未冷,但知道的事也多了。知道在大城市里活着的这群边缘人,很少是靠个人单独存活下去的,在他们背后,往往是有组织的,而乞者,无论是老人、小孩还是残疾人,大多是被操控的,他们出卖悲苦换来的怜悯往往却入了他人的口袋。再加上遇到过几次骗子,从此对那些以各类方式积极行乞甚至强行索求的人起了反感,以后再给与时,必然是在内心被打动的时刻。
相较于单纯的乞者,我更有好感的是卖艺之人。因为艺者展现的不是刺人的悲情,他们提供给我们的是一个以特别的方式重新感受这个世界的机会,在此基础上的给与便不再是施舍了,而是某种源自内心的真诚回报。
此时初夏已至,阳光虽还不算凌厉,但在正午时分的嘈杂街头,伴着漫天的飞絮,绝对算不上气候宜人。而我眼前的这位目盲老者,却穿戴整齐,或是说厚实更为贴切:他已是满头银发,只有两鬓还遗留下一点往昔的黑发,安然坐在一个便于携带的折叠小凳上,穿着一双鞋头脏得灰白的皮鞋,黑色的袜子很长,一直隐入深灰色的长裤内,裤脚整齐地卷了一圈起来,上身穿着一件在中国乡村随处可见的深蓝色外套(我不知这衣服该叫什么?中山装?毛氏外套?),两手的袖口也整齐的卷了一圈起来,外套里面还穿了一件灰白色的毛衣,斜挎着一个长包,面前摆着一个铁皮罐,凳子下横放着一根盲棍,两腿间斜放着一把我不知名称的长琴,右手握着一对貌似响板的小木板。
怎么说好呢?老者散发出的是一股安静而内敛的气息,自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他就深深地吸引了我。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右手不断地打着那一对小木板,口中小声的唱着什么,没人能听见他在唱什么,但他却那样一直安安静静地唱着,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是的,他像是一座真正远离他人的孤岛。
于是,我想停下来,站在他身旁,站在这正午的路口街头,在这天的海淀桥南,我想好好看看,我想看看我究竟能看到什么。
三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自然一些,我在老人两米开外的人行道前站着,仿佛是在等红绿灯好过马路,我掏出手机心不在焉地编写着一条不会发出的看过《泰坦尼克号》引发的观感的短信。老人面南,我朝北,而我站在他稍靠南一点的位置,所以他周遭的一切,我可以看得非常真切。
很快,在我站定的两分钟内,有一位衣着朴素的小女孩,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从老人面前经过,弯下腰,轻轻地向铁罐里放下一张纸币,随即离去。就在那一瞬,我知道我想看什么了,我想看看在这个平常的午后街头,以这位老者为中心,究竟有哪些人会为他停下脚步,给与他一份支持。这观察无关乎道德绑架,不曾留步的人各有各的缘由,而我关心的是那些会注意到这位独自低声吟唱的老人的人们。
第二位向铁罐中放钱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普通青年,像是在中关村工作的IT男。在IT男之后,陆续又有五位年纪各异从少年到大叔的男性为老人而驻足停留,向铁罐中放入自己的心意。这些少年和大叔们的共同特点就是极其普通,毫无特点,就是人群中最常见最平实的那种人。这时我忍不住想,男人果然是要比女人更关心这个世界么?在这个时空节点上,男女比例已经达到了悬殊的6:1。但是,越小的样本是越不能说明问题的。
第八位是一个刚从KFC出来手中正握着草莓圣代的小姑娘,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副蛮可爱的模样,她看见老人后径直走过去,掏出一张五元的纸币,放到铁罐中后再转身离去。这时,从东边走来两位北京小伙,十七八岁,边走边抽着烟,操着一口京片子,那神态语气仿佛随时准备点燃路边的一座空房。经过老人身前时,较高的少年将自己手中的烟蒂作势向老人装钱的铁罐里一丢,但只是作势罢了,毕竟没有丢出手。旋即他对同伴说:“人家赚点钱也不容易,我也没那胆儿啊。”同伴吭哧地笑了两声,似乎对他的言行表示理解,两人毫不停步地穿过人行横道远去了。“少年,幸亏你没扔啊,你还不知道这旁边正站着一位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大叔。”我当时心中这样暗想着。
第九位是一位姑娘,准确来说是一对情侣中的那位姑娘,仍是从相貌到穿着都普通的情侣,以及普通的姑娘。第十位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快步走过的大叔,他未曾减缓步速也未曾低腰,只是往铁罐里扔了颗硬币,硬币入罐时“哗”的一声响,想必失明的老人能听到吧,而此前从他身前经过弯腰的人们,他或许全然都未察觉到。第十一位是一个穿着清华附属初级中学校服的孩子,在他之后,老人低头弯腰,将木板放在大腿上,然后伸手摸向铁罐,将罐中的纸币取出叠好,然后摸索着放入斜挎着的长包内袋里。那感觉,就像是农夫在收割庄稼,在不徐不疾的动作中,好似隐含着某种自然的律动。
我的泪点很奇怪,是无所谓高低的,只是总会在某些时刻瞬间被打动,然后心中肿胀地溢出水来,从眼中冒出——那天突如其来的感动源自一位小男孩。那是个八岁的小男孩,背着个奥特曼的双肩包,走路蹦蹦跳跳的,那么小的孩子,当然会对世界充满好奇,但要在正蹦跶的时候突然停下来为某个特定的对象做点什么,应该是挺难的一件事吧。我刚开始注意到这个小孩只是觉得他蛮可爱的,我一直都很喜欢小孩,一直没由来的天然喜欢,但我没想到的是,小男孩在经过老人面前时突然停了下来,将书包从肩上取下放在地上,然后从最上面的小横包里取了一元的纸币(这肯定是他的零用钱),轻轻地放入铁罐子,在此过程中他始终面带微笑,其后又背好书包蹦蹦跳跳地走了。
这样一个八岁的小男孩,怎能不让人感动呢。
在半个小时内,共有十二位男女老幼以卖艺的老人为中心产生了某种隐秘的联系,他们互不认识,以后恐怕也很难再有什么交集,但正因为他们各自伸出的援手,这位老人又度过了有保障的一天。这世间的真情,往往是不会被聚放到舞台之上为大众所观知,随聚随散,才是人世常态。在接下来的半小时内,又有十一人加入到这一临时性的关系网中,骑车刚买了宣纸的文静少女,和妈妈、奶奶一道吃了一嘴儿冰激凌的三岁萌小女孩,提着一捆书的皮夹克男青年,一对逛街的闺蜜,穿着北大附中校服的中学生,红花衣裳的老奶奶,提着给孩子买的连环画的中年男人,穿着李宁运动服的中年大姐,一对情侣中的染了头发的姑娘……
在这一小时内,我最大的感受就是这世界是靠普通人组成,也是靠普通人才能切实地运转着的。就我所见,真都是一些看起来毫无特色的普通人(所谓普通,只是实述,且仅指外形而言,内在的丰富和强大是很难一窥而得见的),也有许多漂亮而时髦的姑娘走过,但却没有一人有丝毫的措意,我想那些以最精致的面貌呈现于世间的人更多地还是关心的是自己吧。(觉得自己躺枪了的漂亮姑娘们,我只是就我这天中午所见而言,勿怪勿怪,若你既漂亮又时尚还有爱心的话,你一定会有好男人伴你一生的。)
一点半了,我该回学校了,是时候道别了。老人的低声吟唱一直未曾停过,而我却未见他带有水杯,于是我走去不远处的报刊亭买了瓶矿泉水,拧开,递到他手上。
“老人家,您好,我给你买了瓶水,拧开了,你喝吧。”
“好的,谢谢你啊。”苍老的声音,某种我能听懂的北方方言。
“您这是什么琴啊?”
“这是……”他的声音稍有些含混,我没听清,但也不好再问了。
“能麻烦您拉下琴吗?我很想听听。”
“我拉得不太好啊,拉得不太好。”他喃喃絮语的同时,把小木板收起来,将木琴竖在左膝上,拉了起来。
声音不大,说不上有多么动听,但却自有一股独特的味道,我想若是在夜晚,在水边,在篝火旁,听起来应该更有味道吧。老人拉起琴来非常认真,我听了好一会儿,他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或许他是想尽力表达他的谢意吧。我只好打断他,向他表达谢意,并递上听过这首不知名称的琴曲的酬谢,然后离去。
在回学校的路上,我想,这个世界还是充满爱和美好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