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景点,微生态,犹如饭后茶余的可口小点,犹如赏心悦目的短文或小视频,耐咀嚼、有余味,橡子园正属此类小景观;橡子园亦如小隐,隐于野,几次得闻,却都不曾成行、觌面,最接近的一次是与黄老师、淑辉几个穿过洼里村沿路向上转过一个大弯,限于时间遂放弃,事后知道那只是心理距离贴近的一次,要见真颜还有大段的路要走。这一“知道”,是时隔三年多后的昨天才知道的。
周六早上,承革、占华、少波三人打完乒乓球,商量下午出城走走,说东说西也没确定。下午两点时,坐在车上的是占华和我及各自的那口子,加上承革共五人,目标是燕子山。司机仍是车技“老辣狠毒”的占华,说“老辣”是因为他驾龄快二十年,在盘旋的山路上轻松自如,说“狠毒(途,我们这儿有点途、毒不分,毒往往读途的音)”是因为他开车非到途穷不会停下,颇有阮步兵之风,但他没有阮的哭和白眼。途中,几个乘客看景聊天,惦记野菜与麦饭。四十分钟后到了景区门外,看到的是和上周末到窄口水库见到的一样的告知,“疫情期间,闲人免进”。失望又不甘心,就在门外广场转转,识别野草(借软件识得,断肠草),摘了一些楮树雄花絮(不可辜负的美食材),看林场工人修剪边缘的小柏树,大致二十分钟后,引擎声响,另觅它处,抚慰一下失望的心吧。
在车上,说不清是第几感触,想起了“什么抱什么”,感觉好像是塔包树之类的景观,打电话给赞军求证,赞军说是“九橡一枹”,并很快发来了黄赞高的原创性游记,知道了景点叫橡子园,有了初步的表象,有了具体的地点,文章中说是秦家河、洼里村、碑基村的三村交汇处——李家原上。
“悲壮”从误会开始,我们用试错法做了一道“道路”选择题!
下燕子山的路,没走多远,就看见了碑基村的标识牌,在右边,有村村通的路,应该可以到,车一路下坡,欢快行了十几分钟后,到了小村,道边有人,问了一下,说是方向走反了——南辕北辙——掉头回到下山干道,没多久看到左手有一条道,有车出来,应该可以通往橡子园吧,实证后知道,从这个岭可以望见那个岭,但中间隔着一道沟,徒步尚且难行。
老老实实下到209国道上,左转南行,远远望见呼北高速和蒙华铁路一低一高横跨于川口谷上的高架桥,高德导航上设置了李家原。先见了道左边的洼里村,折入行至呼北高速的高架桥下,高德要求掉头,没多远回到国道上,继续穿过蒙华铁路高架桥下,行到南朝村——面向国道的不锈钢框架下的——村中道路折入,这是最后一次试错,也是最远的歧途之旅。途经了桐沟村,砖固庙水库(地图上没有,我们也都不知道,桥面是典型的科二正反两个S弯),大致行了二十分钟多路后,终于“迷途”知返!正确的路,是通往洼里村的路,是呼北高架桥下的路,是上次误以为错了的路!
车行进洼里村,我的记忆激活了;车到了目的地的大片油菜花旁,占华的记忆激活了!
试了五次,问了五次,最后站在树旁,已经是下午快五点了。为了对得起走过的弯路,我们在一百多平,只有十棵树的橡子园中逗留了一个多小时。
“狠毒”是占华的一贯作风,车停在了橡树的东边的田间土路。下车,左右都是油菜花,四月中旬暮春将至,山下的油菜花早已谢去,这儿却仍是半开状态,回头西看二十米远的橡子园却是郁郁葱葱,像一个处于农耕海洋中的孤岛,巨型的蘑菇伞,颜色深绿,相比处在早春状态的油菜花来说,它们已步入初夏。
走近它们,树下由一圈一人高的涂蓝色漆的铁栅围住,朝东有一个小门开着,一个老人正在园内清扫。
十棵树,围着一个高坛,西边六棵,东边四棵,每一个树根旁都有一个水泥砌的如镜子斜倚的标识台,镜面上贴有砖红色的瓷砖,阴刻有字,拳大的字居中标明树的名字(下有英文),其余核桃大小的字分布上下,树名上是级别(我推断,500岁上为一级古木,300岁上为二级,下则为三级)和编号,名字下依次是所属科、属和树龄,管理员,管理单位,时间(一律是二零零九年七月)。
从方位上考虑,如果南北为表盘上的6点和12点,东西为3点和9点,小门大致在四五点之间,枹(bao)树就在四点处,是进园东边的四棵树的最先位置,树干半偃卧,贴地一段树皮光洁、平整,可供人蹲踞拍照,两个大的根分列东西暴露于土坛边缘,上边又蘖生出小的枝干,叶子与榆树叶相似度极高,看台面上标注属于榆科榉属,400岁,编号219,原来与榆树是一家亲!六点的位置是编号218,年岁600的橡树(一般这样叫),树干折而不倒,几乎平行坛面指向南方,近根的树干六百年成空,内可容一米下的孩子藏身,树皮粗糙,象枣树或柿子树皮,干裂成块,茎前段枝叶覆于栅外而触地,向西枝叶繁茂,向东几乎缺如,茎中、枝上系有红带,挂有成串书有白色行书“橡子园”的红灯笼,流苏随风飘荡;与它相对的夹道在北的是两棵毗邻而立的橡树,216号茎干有两人合围之粗,枝繁叶茂,600岁风霜依然刚健,217号一枝枯坏,300岁腰围明显细伶,似乎是216子孙,或许正是其后代。
土坛七点的位置有一小庙,内供韩湘子。其余六树,都在庙西,呈一字排开。小庙延伸的七点位,是五百岁的醉卧的215号,树干全偃,蹲下可见在致密的枝叶掩盖下的数十条枝条伸出坛下,只有虬须般褐色枝丫,无一叶片,很像榕树的气生根;余下是依次北行的214号至210号,年轮依次是400、150、500、500、200,记忆中214号和212号最是壮硕,其余则相对矮小,213号最是弱势。
从时间考量,十棵树,两个六百岁,三个五百岁,两个四百岁,余下300、200、150各一个,恰似祖孙三代扶将群居,共享天伦之乐。
至此,我不禁生疑,这小小群落,在农耕文明触手可及的地方,何以得享永年?
莫非如庄子所言的居于才与不才之间?
这儿的橡树,学名橿子栎,简称橿树,与舒婷诗中的橡树同是壳斗科,强名之曰橡树,也算说得过去;橿树,古书上记载它有两用,其一因材质坚韧,可做车轮:“其木则柽松楔稷,槾柏杻橿”(从象形上分析,八种之内它最像两个车轮了) ,其二在齐地语言代指“锄柄,锄把”;另外《诗经·秦风·晨风》中有“山有苞栎”,也可能就有同是栎属的橿子栎的份。这三处都是同一指向,说明它很早就被认为是有用之才,那它怎么就能在人们的视线中存活了几百年而未被砍伐做轮做柄呢?
还有一种可能,如晋祠的周柏,成都武侯祠中的古柏等,都是托庇于庙宇神祗、先贤祠堂、高阀坟茔,但现在这些都没有依据。说是韩湘子亲植,是明显附会与逻辑上的因果倒置。
我想,不管什么机缘,它们是巧合的躲过了年幼时的劫难,步入因长寿而为神的岁月,接受人们的膜拜。遍览各种宗教,神明们无不是最佳的倾听者,倾听匍匐在下的人们的诉苦或祈福却几乎从不做启示,这样的神祗,还有比在尘世中长寿的树木更合适的吗?
橡子园中,树上的红丝带,庙中的韩湘子,庙门前的关于“九象一豹”传说的撰文,庙东壁外的郭维榕的《橡子园赋》和刘育贤的两度撰文,都或多或少有寄托在焉,都掩在“风来摇碧浪,雨过散青烟”的表象下。
人们爱神祗的高远幽明,当然也喜欢有爱情附丽的尘世色彩。如果一定要给橡子园一个迎合大众的爱情传说,我想也应该是一个痴心女子等待的传说。我愿这女子,颜若舜华,手持萱草,背靠橡树,喃喃自语,没有背负被诅咒的痛,只有因刻骨的思念造成的不能忘却、不会厌倦的痛,融入树中,藉风送愁,绵延千岁,终成永恒。
看管的老爷子扫完坛上遍地的败落的褐色花序,显露出树下土地在不知多少双脚的踩踏下的瓷实平整,无一棵野草。占华和承革与老爷子聊起周边他津津乐道的村中走出去的名人们,我们三个用拍照酬谢“九象一豹”的古貌深刻与春荣绿意。树下有点阴冷,不可久坐,一起去四点钟的位置隔路的老爷子的住处,北边有几间房,南边是放有两扇石磨的长廊,中间园圃,有稀疏的菠菜,肥厚暗绿,我想可以荐之于鬼神。一起去塬的边缘走走,看来路与对面山岭上的路,一例如带,国道上的车如小的糕点,西边天空的黑云咄咄逼近血红的太阳上方,橙色的光洒在橡树们的头与肩上,见浓绿转墨,突听似溪水喧哗声从东边传来,是带雨的黑云涌来,有风相从,快下山啦,我们!
有“余勇可贾”,遂铺陈为赋,不惮画蛇添足之讥,附后:
六百年间,风雨雷电,雾霭云岚,霜雪凇雹,泠泠白露,炎炎烈日,溶溶冷月,悉入骨髓,蓊郁苍茫,摩斗窥霄;历明清,经民国,迎中华,惯看川中走卒贩夫,常闻关前金戈铁马;鸟依之南枝,人梦之荫下。而今仰观,其默如渊,黄花为伴,湘子护佑,山魅远飏,魍魉遁形,风至此低其啸,日至此缓其炎,已而成圣,默化一方,数合为十,圆成而极。后生小子,恭立听训,慢抚致思,流连忘返,慨叹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