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普通的人,身边发生的也会是这个世界上最普通的事,所以我没有记录自己身边的人和事的习惯,确实没什么值得记录的惊天动地的事情。但是,这次想用我粗糙的文笔记录我刚刚去世的外婆,只记录她去世前一阵子的事情,我怕我无情,硬生生地把她忘了。其实也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发生的也都是普通的小事。
叙述的可能很长,有些无聊。先说背景吧,我外婆一生养育了四个儿女,其中一个大儿子和三个女儿,我妈是最小的。按道理是个美满幸福的家庭,但大儿子(我的舅舅)在我很小的时候去世了,我都没有印象。我妈妈的两个姐姐,在小时候的某一天突然患上精神病,其中二姐最为严重,三姐还算轻微,间歇发作(具体得病缘由没人详细告诉过我,我推测应该是二人同时用药错误导致)。两个姨妈最后都嫁给了略有残疾的男人,家境都很窘迫。三姨有一个健全的女儿,已经嫁人生子,家庭生活美满,但依然略显贫穷。这个冗长的背景对我外婆的影响是在我的两个姨妈患病之后,我外婆一气之下也有点精神失常,但症状只表现为轻微的幻想症,不幻想自己有多大富大贵,但偶尔会突然幻想自己去人民大会堂开会,告诉我们总理快要来接她了。
用我小姨婆(我外婆的小妹)的话来说,我外婆这一生捡到了一粒米——我的妈妈。
三月底———肺炎
三月底对我来说很黑暗,一边下决心去考研,买了成堆考研资料,没日没夜地学,一边还在准备着四月一日的证券从业资格考试,双休日间隙还得去学车补考科三。在某个像陀螺一样飞转的一天,家人微信群里忽然弹出一条有点让人惊慌的消息,我婶婶在群里@我妈问:你妈妈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慌乱之中,我问婶婶:什么情况?婶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发了个尴尬的表情。我越想越慌:我的外婆身体一直是不错的,到底有什么事。出去打了个电话给我妈,传来的是有点疲惫的声音。
我:“妈,外婆怎么了?”
妈:“没事,就是有点肺炎,春天嘛,容易感染。”
我:“你啥时候回老家的,也不告诉我,自己在家小心点啊。”
妈:“好的,你记得去帮你爸看下店,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正在开车,先挂电话了。”
我:“好,我抽时间尽量去。”
四月一日早晨——抢救
四月一日,是我考证券的日子,下午1:30就要开始考了,我早晨6:40起来准备再复习会儿。
手机忽然响了,来电人显示“老妈”。这个时间点来电话让我有很不好的预感。果然,一接通就是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的名字)啊!你外婆她!!!”我已经猜出大概,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我外婆怎么了,你好好说,别哭。”
妈:“你外婆她心脏不行,现在我们在**医院(我们市最好的医院)抢救,医生说很可能抢救无效,就算去上海也没得治了!!!”
我:“不是说肺炎的嘛?!心脏又怎么了?!”
妈:“别说了,都是我不好,过年没带她做全身检查!你快收拾收拾这几天回来吧,怕是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挂了电话,找了最近的车票信息,联系了我爸,他说等他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带我一起回去,让我别着急。
我忘记自己是怎么考完下午的考试的,只记得眼泪淹没我的视线,连题都快看不清了。
四月一日下午——抢救成功
下午考完试,我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她的语气明显轻松了很多。
我:“抢救怎么样了?”
妈:“简直是奇迹啊,医生都说简直是奇迹啊,她77岁了,这么大的病,居然能抢救回来,心脏的一大半都僵掉了,只有一小部分还在跳,所以现在挂着氧气,暂时安全。但是之后如果又有红线就要再抢救,下次可能就没这么好运气了。不过,她现在精神特别好,还能和小姨和大舅(外婆的哥哥和妹妹)斗嘴呢。”
我:“那就好。吓坏我了。”
妈:“你专心考试,把9号的科目三也赶紧考完吧。暂时没什么事了。先别回来了,这么远。”
晚上,和妈妈视频了一会,但外婆已经睡了,我看到了外婆,但外婆没有和我互动。
四月初——运回家中
6号之前,我每天都和妈妈打电话通视频,但我的时间和外婆的作息不协调,只有偶尔几次打电话的时候,叫她外婆,她虚弱地回应了我,但精神状态看着很好。
6号那天打电话,又是一顿惊慌失措,那天早上病房的仪器里又出现了红线,外婆又被推进了手术室,这一次虽然也成功了,但整个人都垮掉了,医生说她这样是坚持不到下次抢救的,即使下次再抢救也肯定救不回来。言外之意是:你们可以把她拖回家了,重症床位应该给更需要的人。外婆自己的意愿是很早就想回去了,一点不想呆在医院里,就算死也要死在自己家中,死在外面会变成孤魂野鬼。
经历了思想斗争之后,我的大舅爷和小姨婆(外婆的哥哥和妹妹)劝说我万般不舍的妈妈把外婆用救护车运回了家,医生好心给我们留了一套氧气设备在家中,延长外婆的生命。
这时,我和我爸已经定了9号晚上的车票,准备那天晚上回家,我每天晚上边哭边做的祈祷是希望外婆至少熬到10号,我能见最后一面。
四月中旬——情况好转
运回家中后,我的妈妈和小姨婆每天都没日没夜地照顾外婆,买最好的燕窝,最好的水果,做最鲜嫩的鱼汤,最可口的红烧肉,本意是想在最后的几天,给老人家吃点好的,尽最后的孝道,前两天,我妈也是天天以泪洗面,每天晚上睡不着觉,生怕一闭眼,外婆就去了。
但8号晚上再通电话时,外婆已经能很有精气神地回应我的呼唤了。妈妈说,可能是这几天营养到位了,她的抵抗力好了,又有精神了,连氧气都不用了,还老骂她,说我妈啥家务都干不好。
外婆和小姨婆都让我和我爸把票退了,再三确认外婆的状况之后,我爸退了9号的票,我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后来的几天,我怕再发生之前的情况,每天晚上七八点都打电话确认情况,妈妈说她的情况是一天比一天好,15号那会,她已经能自己开、看电视了,还总是又偶尔幻想自己去大会堂开会。
16号晚上,我在学校做比赛用的视频,熬到凌晨一点多,忘记打电话给我妈了,不过也不是很担心,因为前几天情况一直都特别好,我妈说,她问医生,医生告诉她,这样的话是最好的,等恢复的差不多了,就可以来医院做心脏搭桥手术,能和以前一样生活。甚至连心脏搭桥的支架都预定好了。
四月十七号——忌日
前一天晚上熬夜,加上17号早上没课,我睡的稍晚了一些,七点四十才起床,刚穿上裤子,就接到了爸爸的电话。说实话,我爸来电话比我妈来电话更让我惊慌,一定是有大事发生了,因为我爸平时有事微信说,基本不打我电话。
接通。
爸:“你这是才起床吗?昨天晚上干嘛去了?”
我:“啊,昨天晚上熬夜做作业了,今天有点起晚了,你打我电话有什么事吗?”
爸:“就是那个。。。你外婆去世了。我订了后天去昆山的高铁,再转车回家。你把身份证号码微信发我一下,我帮你订票。我先挂电话了,我还得在回去之前把手头的事情做完。”
电话结束,精神崩溃。
四月19号——见面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和外婆见的最后一面是隔着透明棺材板的。
19日晚,准确来说是20日凌晨00:30。我直接前往了外婆家。小平房前搭着那种办丧事的棚子,昏暗的老旧灯光下,丧歌乐队敲击着丧乐,每一个鼓点都敲击着我的心房。踏进门槛的那一刻,我的腿抑制不住地抖动,小姨婆们和舅爷爷正在棺前守灵,老得像枯枝一样的身体不停地抽动哭泣。我妈妈正扒在棺材盖上嚎啕大哭:“我没有妈妈了怎么办?!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一下子瘫软在棺材前,透明棺材板下,是外婆非常安详的面容,像是睡着了,马上天亮就会睁眼对我笑的感觉,她真的一点都没变,不像别的老人,去世之后面容和生前极为不同,因为极度痛苦而扭曲。
守灵
因为事情突然,我和我爸来不及处理手边的事情,订不到正好的车票,我们错过了“送草”的时间(具体怎么写我不知道,流程就是在进入棺材之前,至亲都来床边走一圈来致哀)。
要我回想20号凌晨和外婆隔着棺材板见面的感受,我现在回忆起来最多的是愧疚,她的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就是我姨婆和舅爷的孩子们)都在她生前照顾了她,并及时“送草”(因为他们基本上都在老家),身为外孙女,不仅没有照顾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我决定和我的妈妈、姨婆们一起在半夜守灵,最后好好地送她一程。
姨婆们很喜欢我,因为我考上了相对不错的大学,而且平时表现很乖巧,她们拉着我的手,那天晚上告诉了我很多事情(理科生思维,分条叙述吧):
1. 我外婆的心脏其实过年前就有问题了,但她一直熬着痛不说,有多痛呢,我的三姨婆(外婆的三妹)差不多同时得了一样的病,她前期发作时每天痛的地下打滚,受不了一定要去医院用药治疗,之后才稍微缓解。而我的外婆,她整整熬了六个多月。一直到去世,就算在医院治疗的时候,也不肯说自己疼。
我不知道她不说的具体原因是什么,但多半是为了不想让我的妈妈天津江苏来回跑,耗时耗力耗财,再加上巨额治疗费。。。
2. 16号晚上,她自己看了会电视,和我爸爸视频,我爸说让她听话,早点睡觉,她说“哦!我知道,你是我女婿**(我爸的名字)。”视频结束之后,我妈告诉她,明天自己要回天津去结一下店里半个多月的账,我爸一个人忙不过来了,最多四天就又回来陪她了。她沉默了,没有应答。一个多小时之后,她对我妈说:“你和小妹赶紧睡觉去吧,我也要睡了。”
我妈可能也没想到,这是外婆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凌晨一点起床看外婆状况的时候,她已经没气了。
我不知道外婆为什么那时沉默了,是听到我妈要离开去天津有些生气,还是舍不得我妈来回长途跑,我觉得是后者,因为外婆她叫我妈“小心肝”,说最喜欢的就是我妈了。如果真的是后者,她就是在用生命为我妈减轻负担。
3. 其实外婆在医院里的那几天,真的非常想活下来,每天给她喂药,她都是伸着脖子去够着喝。姨婆们和舅爷觉得外婆可能是有什么心事。
后来第二次抢救前的晚上,她联合姨婆们和舅爷们一起拟了一份协定。这份协议是给我的两个姨父的,我妈的两个姐姐虽然精神都不太正常,但我外婆的这两个女婿都精神正常,而且觊觎着外公外婆的宅基地和土地,从不孝顺我的外公外婆,还老拿走他们的晚辈给他们送的礼品。尤其是我的三姨夫,我三姨的女儿也有着非常大的野心。
但我的外公外婆都是明眼人,他们和姨婆舅爷们都知道,家中孝顺父母的只有我妈妈和爸爸,平时不停买东西往家中送就不说了,一有机会就长途回去看望老人,并全资为老人翻新旧屋。
协议的内容是:有两个选择,一是三家平分我外婆的治疗费;二是我妈妈“女儿当作儿子”全额出资医疗费,但以后外公外婆的宅基地归我妈妈所有,他们不能带走屋子里的一针一线,土地里的一花一草。两个姨父面对医院的高额治疗费胆怯了,选择了后者并按下手印。巧的是,按下手印的第二天,外婆就生命垂危,进行第二次抢救,之后就直接从医院出来,回家休养了。没过几天,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