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的指尖輕觸這張泛黃的黑白照片時,時間的指針彷彿被溫柔地向後撥動。那褪色的光影,那帶有自然撕裂感的邊緣,都將我帶回了四十年前,帶回了那個新婚燕爾、充滿樸實溫馨氣息的小家庭。
照片的背景,是我與妻子結婚時的單身宿舍,由民國時期的監房改建而成,狹窄而簡陋。當時室內光線昏暗,卻被一種初為人父母的喜悅點亮。鏡頭下,妻子穿著一件樸素的印花襯衫,臉上漾著溫和而滿足的笑容。她懷中,是我們剛出生數月的兒子,他睜著清澈如水的眼睛,好奇地凝望著這個世界,也凝望著手持海鷗牌相機、滿心激動的我。
這幅畫面,是母子情深最純粹的定格。在妻子眼中,懷裡的嬰孩便是她的整個世界,散發著初為人母的驕傲與喜悅。儘管背景如此簡單,但那份人與人之間最真摯的情感,卻穿透了四十年的歲月,成為照片永恆的焦點。
一、時代的藩籬與愛情的抉擇
那是一個百廢待興、乍暖還寒的八十年代初期。我在縣委辦公室通訊科工作,妻子則是房管所的一名職員。我們的家,安在縣委大院一間分派給單身幹部的宿舍裡,廁所與浴室公用,吃飯得到縣府飯堂解決。我的月薪是三十八元五角,妻子二十八元,加上兩人不足六十斤的糧票,便是我們全部的生活依靠。
然而,在物質匱乏之上,更有著時代無形的枷鎖。作為黨的機關幹部,我的婚姻竟不是兩個人的事,而需經過組織的嚴格審查。當我將早已擬好的結婚申請遞給秘書科長時,迎接我的是她那張歷經文革洗禮、嚴肅到近乎冰冷的臉。她查三代般的眼神讓我渾身不自在。
「結婚不是你自己的事,」她冷冷地說,「這是關係到黨的幹部配偶條件的大事。如果你的對象不符合政審要求,你就不能結婚。要是強行結,就得犧牲自己的政治前途,開除公職,回農村去當個農民!」
那番話像一盆冰水,澆得我內心驚慌。我與妻子相戀多年,情感早已堅如磐石,卻沒想到要被如此冰冷的政治天秤所衡量。如果她的家庭背景不符合那所謂的「標準」,我將面臨一個殘酷的抉擇:是選擇摯愛的伴侶,還是選擇安穩的公職?那幾天,我寢食難安,深怕多年的愛情會被一紙鑑定所摧毀。
所幸,經過一番深入調查,妻子的家庭三代皆為貧民,是「革命隊伍的人」。一紙合格的政審證明,才終於讓我們這對有情人,得以跨越時代的藩籬,喜結良緣。
二、油煙裡的溫情與心跳
婚後的生活,清苦卻也溫馨。白天我們各自在單位上班,傍晚一同去飯堂打了飯,回到那間狹小的宿舍裡共進晚餐。妻子懷孕後,為了給她增加營養,除了飯堂的燉品,我還偷偷在宿舍裡架起了電爐,想為她做些可口的家鄉菜。
在那個連宿舍用電都嚴格管制的年代,這無異於一場秘密的冒險。我們生怕那小小的電爐會觸發安全條例,更怕油煙味會引來鄰居的注意。於是,炒菜總在夜深人靜後進行。走廊上稍有腳步聲,我們便會心驚膽戰地熄火斷電,在黑暗中屏息等待。如今夫妻倆再提起這段往事,總會相視而笑,那份偷偷摸摸的緊張,早已化為心底最溫暖的記憶。
冬天,沒有熱水淋浴。為了照顧懷孕的妻子,我每天多跑幾趟飯堂,打滿好幾個熱水瓶,好讓她能在寒夜裡洗個熱水澡。這些舉動雖有違紀之嫌,但在對妻兒的關愛面前,所謂的規矩便顯得微不足道了。
三、國策下的抗爭與新生的喜悅
那又是一個「一孩化」政策被嚴格執行的年代。妻子懷孕本是天大的喜事,可一紙「出生證」卻成了橫亙在我們面前的另一道坎。我再次懷著忐忑的心情,走進了秘書科長的辦公室。
她依舊用那種上級對下級的口吻訓示道:「計劃生育是國策,你作為機關幹部要起帶頭作用!應該及早申請才能懷孕,現在才來,是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
這一次,我沒有退縮。為人夫、將為人父的責任感給了我勇氣。「我們是新婚首育,何來無組織無紀律?難道夫妻何時同房懷孕,也要組織批准嗎?」我據理力爭。在那個「超生」二字如談虎色變的環境下,我的反駁顯得如此不合時宜。
那時,我們下鄉採訪,常聽聞懷上二胎的婦女為躲避強制流產而背井離鄉的悲劇。更有甚者,被抓回手術台,親眼看著活生生的胎兒被剖出……計劃生育部門牆上那些冰冷的「流產」數據,竟被當作業績考核的功勳,沾滿了多少家庭的血與淚。
幸運的是,我只是首育,符合指標。科長的刁難,不過是例行公事的威嚇。最終,那張珍貴的出生證,還是批下來了。
妻子臨產那天,我仍在單位加班。當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卻發現家中空無一人。電話打到她單位也無人接聽。我心急如焚,四處托人打聽。在那個通訊落後的年代,每一次失聯都讓人焦慮萬分。最後,我撥通了縣婦產院的電話,終於在住院名單上聽到了妻子的名字。
守在電話旁的我,度秒如年。當電話鈴聲再次響起,傳來「母子平安,是個男孩」的消息時,我懸著的心才終於落下。我提著匆忙做好的晚餐趕到醫院,只見妻子安靜地躺在床上,面帶倦容卻無比安詳。為她接生的李醫生恰好是我同事的妻子,她一邊道賀,一邊將一張寫著兒子身長、體重和出生日期的證明遞到我手中。這張薄薄的紙片,至今仍完好地存放在我的抽屜裡。
在嬰兒室,我見到了被棉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兒子,他小小的臉蛋睡得正酣。妻子告訴我,她下班回家後腹痛不止,等不及我回來,竟獨自一人騎著單車去了醫院。從陣痛到生產,不過四小時,堅強得令人心疼。那一刻,我深刻地體會到,妻兒就是我生命中的一切。
四、歲月的回響
後來,我們的生活漸漸好轉,申請了更大的房間,還先後請了兩位保姆照顧兒子,直到他進入機關幼兒園。1991年,兒子讀完小學三年級,隨我們一同移居美國。他接受了全新的教育,成長為一個優秀的青年,如今已是美國一家大公司的主管,也已成家立業,有了自己的孩子。
四十多年的光陰,彈指一揮間。當年的懵懂青年,如今已是含飴弄孫的爺爺。我時常會拿出這張黑白照片,凝視良久。照片裡的年輕夫妻,在物質與精神雙重匱乏的年代,憑藉著對彼此的愛與堅韌,撐起了一個家,孕育了一個新的生命。
它定格的,不僅僅是四十多年前一個溫馨的瞬間,更是我們那一代人在時代洪流中,為守護家庭、迎接新生所付出的全部努力與勇氣。那份在艱難歲月中相濡以沫的愛情,那份初為人父母的純粹喜悅,都已沉澱為生命中最寶貴的財富,在歲月的長河裡,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