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世界里大脑这个器官可以认为是多余的。或者它仅有的作用,就是不停告诉自己-我不行
2006年夏,我18岁,高考结束自知升学无望,玩的很疯。家里觉得我烦,开始给我张罗着找工作的事,7月初时候,表哥问我想不想来北京,说朋友店里缺暑期工。我立马答应,早不想在家待着了,哪个学生愿意和家长共享失败的学业呢。我妈和我说,要去你就好好干,别受不了苦几天又回来卖路费,还有千万别出拐....
『出拐』这个家乡话很有意思,特指因为淘气而闯大祸,街坊邻居闻讯查看、小伙伴们四散奔逃、当事娃嚎啕大哭的那种场面,在从小到大我听过的要词里排前几名。而且这些事在我童年里占着相当浓墨重彩的篇章,以后我想好好展开絮叨絮叨。有人说过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我是个幸运的人,起码童年时候是。
06年还没有高铁,到北京票价倒也不算贵,硬座39元,但见站就停,车上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挤,我姐回答了我一万遍快到了的时候,终于真到了。当时已经是晚上11点,我们早上9点出发,鬼知道我经历了什么,绿皮车里集齐了我能想象到的一切肮脏,下车时候我自己脸上身上也满是呕吐的秽物,晕车近乎昏迷。
第一次长途出行就这样很难不有阴影,也更颠覆了对自己耐力的认知。我那会可以沿着干涸的河床走一整天也不累,但这玩意不按常理出牌。
第二天清醒过来时候,我得知我在一个叫回龙观的地方,现在我也不知道当时具体是在哪,毕竟回龙观还是很大,表姐在一洗衣店工作及住宿,工作的时候,孩子一个人在床上玩,由我看着。我没事了会下楼走走,那会没有地图,不敢走出太远,走一会就得回忆下走过的路,大多也不敢拐弯,直来直去的。四周附近好几条很宽的马路,但都是死路,没通车,一天到晚也见不着几个人,离我想象中的北京相去甚远。我姐和我说这地方很偏,你听过的那些北京名胜,都太远啦,姐一个也带你去不了。
表姐经济窘迫,我们早上一般不吃饭。现在是没问题,但那会还不习惯,肚子饿得总响。傍中午马路边早餐快收摊时候,姐就让我去买点剩的豆浆包子,五块钱能买好多,足够三个人吃。我最喜欢那里的煮方便面,这玩意不新鲜,高中时候每次把饭钱买了衣服,就吃那么一两周,快吃吐了。但那小摊上煮的真是香,那调料味儿勾魂摄魄。屋里碗不够,包子还好,吃这个我得一手拎着塑料袋提手,摊在桌上,另外一手拿筷子艰难的夹,但也不妨碍那种满足感。
洗衣店女老板是个母老虎,其实也不是凶,是习惯挑事,说话带刺,一天到晚你们农村人如何如何。我那会还没有使用马桶的习惯,是的我那会18岁了,几乎没用过,大号我会按水充,小号总忘记,然后女老板就疯了,口吐芬芳。我姐让我别顶嘴,你顶嘴姐就没工作了,过几天你哥就接你走啦,别多生事,乖哈。
终于一周后我哥有时间了,接我到了要打工的地方,路上好一顿叮嘱,看来我那些丰功伟绩真的是给好多人都留下了阴影,和我成长参与交互比重而轻重不同,庭前梨枣八月熟,我一日上树能千回。我姥姥大概是受影响最重的,奈何她行动不便,只能扯着嗓子喊,到后来几乎隔一会就会问旁人我在哪屋在干嘛。表哥和我接触少,说是哥其实是60后,是姥姥家15个同辈的孩子们最大的,也很疼我。临走时再三叮嘱我好好和同事相处,多叫哥哥姐姐,勤快点,多帮忙。我和他说我已经不是孩子啦,上班工作学学就会,没那么难的。
一家体育用品店面,在上地的信息路边上,带我进去的时候老板没在,店里有一男一女俩职员,女的是店长,表哥帮忙介绍,说是已经打过招呼,过后,我就留了下来。女店长满脸阳光,大酒窝带虎牙,长发束着,标准的美女,说叫她橙子姐就行,男的叫奇哥就好,精瘦模样,打算给我描述厕所怎么走的时候,奇哥说不用,完了带他去一次就行。奇哥和橙子姐看着年龄相仿,看着比我大不了多少,后来知道他们是同学,但衣着相比就没啥形象可言了,仗着脸型帅气才看着不至于邋遢。他问我老家那里啊,多大啦之类,聊到我说是来做暑期工后,来了句意味深长的『哦』。
没一会橙子姐说,小刚买饭回来了,来一起吃吧,才知道还有一个店员。小刚外形像个浪人,长发微卷,络腮胡,圆脸,七分裤,那会有首歌叫黄昏,歌手也叫小刚,从没见过长啥样,所以瞬间对号入座,我短暂的人生还从未见过一个年轻人可以是这般模样的,至此,我和世人所认为的小刚便不再是同一人了。
下午我大概知道了每个人的分工,橙子姐负责接待,销售及记账,属店面担当,小刚兼职销售及搬运货物,奇哥负责外勤,事实上大多时候我都见不到他,第一面只是碰巧。
店面只有一层,大约100多平的正方布局,朝阳一侧是整面的玻璃橱窗,这个布局太标准了,几乎是大多人能想象到的体育用品店里的样子:中间两三排衣物货架,摆一些鲜艳的速干T恤,大的品牌logo亮出来,那会YY系列的很出名,店里有大量的YYT恤短裤。墙上的护具区就更多了,常用的足球护膝,篮球的绑带,不常用的拳击手套,举重束腰都有;器材区更是丰富,是店里的主营,小到乒乓球,大到篮球架(只展示),健身(亚玲,卧推,瑜伽垫),高尔夫(包,杆,服装),羽毛球(拍,线,鞋,球),应有尽有。
店里的仓库设计在屋顶,需要打开一个隔板,把梯子驾到空出来的口上钻进去,很有才的设计,里面是另一个100平米的世界,码着整齐的盒子,分门别类,对应着下面的种种,只是里面比较矮,直不起腰来,盒子间的间隙也太窄,行动极其不便,只能跪行,第一次橙子姐带我上去认货的时候场面很尴尬,后来就只有我一个人去,好在她脑子里有张图,我在里面喊红色37.5码的网球鞋,4kg的亚玲在哪里的时候,她扶着梯子告诉我。
我很快就熟悉了,货品无数无需记进价和卖价,进价*2.5差不多就是卖价了,进价便宜的可以放低,衣物鞋类也可以放低,因为流通快,大件重件稀有件就守一下,因为其它店也不容易买到,通常也不会卖错,万一卖错了橙子姐会说:没事的,再来几单匀一下,补回来就行。因为自己喜欢这些物件,想着到时候不要工资了,拿几件称手的也行。闲暇时候就拿手里把玩,琢磨设计,看说明书。所以介绍品类特征时候很拿手,成单率很高,我自己穿坏过的鞋不计其数,知道哪些设计舒服好打理又不容易磨损,如此种种。
有次来了一白人老外,不是我接待的,在店门口和橙子姐比划好久我才注意到,大伙就都走过去看他想买啥。他嘴里喊着“ball,ball....”,但手里比划着又不太像,店里的人都听不懂,指指这个指指那个,然后老外就越说越急,唉声叹气。我看着也急啊,但英语也没会几句,不好意思献丑,踌躇半天,最后还是鼓起勇气来了一句“may i help you”,那声音比蚊子高不了多少......
然后那哥们眼睛一亮,迅速的锁定住了我,紧走几步到我面前,然后重新开始给我比划,“ball.....ball.....”
我说:“basketball?”
“no,its ball!”
“football?”
“no,no!”他无力摇头,心在往下掉,我瞪大眼睛想帮他,但心里在流汗。
然后我想到了其实不远一家店里的品类其实比我们更全,橙子姐的老乡在那边当店长,推过去也没啥问题,“怎么告诉他呢?” 思虑半天我说了我现在想起来都头皮发麻的一句。
“out!”
我本意是想和他说,你门出来我指给你看,那边有个店可能有,我们面对面站着,他背对着门,那么这个“出来”怎么说呢?
他明显有点懵,然后我又补充完善了一下:“get out!”
这次他嘴都合不上了,手上动作也僵住,扭头看看店里其他人,又再看看我,但我表情没变,语气还是弱弱的那种,我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最狠的话我真nb,店里其他人心里估计还沉浸在“小杨可以啊,这单肯定拿定了”的羡慕中,只有我知道坏事了,这个“出来”到底是那个词啊,“出去?,出来?,去这里?,来那里?,跟我来?”,然后逼不得已,只能我亲自走到店外,站在台阶下和他讲:
“come here,let me show you”....“please....”
然后他才看出来我可能并非要他滚蛋,心里估计都要骂娘了,我已经不自在到极点,匆匆指给他看:“yeah,maybe there,yeah,yeah”,好吧好吧好吧,总算走了总算走了可别再回来了。
这极为尴尬的对话的初体验属实是让人伤脑筋,回忆起来也好难堪,后来我去想啊,他这个“ball”,其实是“ baw”啊,是tmd弓箭啊!!!唉,学艺不精以后就不要卖弄了。
然后日复一日,早上九点到店里,拖地,拖三遍,擦拭器材,打扫卫生。趁间歇看一会送来的报纸,那是2006年,我第一次追世界杯,凌晨六点踢完的比赛,九点就会出现在店里报纸上,真高级,那时候C罗还不叫C罗,叫小小罗,过人眼花缭乱,每当看到有关于他的总是很开心。忙完差不多十点,开始有顾客登门,11点半我们三男生猜拳输者骑车去买饭,一点钟吃完,下午是最忙的时候,买什么的顾客都有,砍价凶狠的交给橙子姐,需要搬货送货的小刚奇哥,最忙的时候店里四个人都是销售,帮着取货讨价还价,我在楼梯爬上爬下,像个猴子,间隙把衣服挂回衣架,拆开不要的放回包装盒。老板娘两天会来收一次货款,简单对一下帐。老板就不确定,隔三差五给店里送一些缺掉的货物,带着可爱的小女儿。通常会在店里待一会,他的mp3我可以借来听,有首歌我挺喜欢,大火了以后歌词就改了,把擦掉一切陪你睡改成了陪你醉。
天快黑的时候可以休息一会了,我们摸黑在外面打会羽毛球,橙子姐开始算日营收,同样要算三遍,确保无误,通常会在一万到两万之间,最后往往会说一句今天少了或者今天多了的话,很多年以后我在太原王府井逛到闭店,各家商户开始依次的念数字,5000,7000之类,我猜是在报账,突然就想到了橙子姐,想起告别的时候她头发湿着笑着和我说:祝小强大学学业顺利!是的,我扯谎说暑期结束回去上学。
钱带身上,u形锁合上,卷闸门拉下,一天结束。回家睡觉吗?当然不是,属于我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下班后等着我们的,是另一个世界,最底层人的世界。可以说暑期打工一大半的记忆,都是关于那里。
骑车5分钟,橙子姐走的慢,下班一起走回去二十分钟的路程,那里歌舞升平,和白天看到听到的完全不同,像是上帝有个巨大的漆黑盖子,到点准时落下,和白天的世界完全隔离,然后说:你们可以开始了·····
没有整洁的街道,没有准点的报纸,没有标准,没有品牌。街道两边全是杂货摊,或者各种三轮推车+玻璃窗里卖的各种吃的。路边衣架上有二手的碎花裙,地上有回收回来的书,经常首饰和脸盆会出现在一起,多件一起买还有优惠。那时没有推荐算法,路边音箱里放得都是老板们喜欢的歌。形形色色走来走去鲜活的年轻人,穿着西服或睡衣,或推着自行车。时间在这里变得慢了下来,没有业绩,没有顾客,情侣们挽着胳膊走,晃晃悠悠,路过露天的垃圾堆时,就捏着鼻子紧走几步。人少的地方还有ktv和网吧,以及一些不可描述的场所。总之,从这条街上走一遍,能解决你遇到的一切问题。
卖的东西还是以吃的居多,毕竟是下班后的头等大事,纵然半条街都是吃的,但我们也只去固定的那几家。小刚说因为吃了不闹肚子,橙子姐说省钱,因为整条街都对比过了,我们不光晚上吃,中午买饭也是这家,所以和店老板都很熟了,我初次来买饭时候,橙子姐说买四个菜,但每个菜都要半份就行,那种白色一次性泡沫饭盒,一半米饭一半菜,一份比半份其实也多不了多少,但能省不少钱....橙子姐到处都在省钱。小刚就潇洒多了,每次都会要啤酒请大家喝,饭毕橙子姐回家,我们仨去网吧玩cs到一两点,回去倒头就睡。
服务行业是没有休息日的,逛街休闲只能是晚上,白天别人逛街,我们服务,晚上我们逛街,别人服务,而服务链的底层,好像永远不缺人。每当春运看到摩托车大军骑车回乡的时候,我就会想到,那些始终在服务别人的人,要回家服务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