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几条黑影从津海烧碱厂东南角上的一个墙洞里闪了出来。他们一闪出墙洞就猫着腰,急急地在离开大路的小道上窜行。尽管他们每个人的肩上都扛着一条重重的口袋,倍感吃力,但脚下却行走如飞,简直就像四十年代训练有素的敌后武工队一样,神出鬼没令人不可思议。
“站住!”突然从田硬间的壕沟里跳出几个黑影,一声令人颤栗的吼叫划破了夜幕的寂静,“妈的,吃到老子的地盘上来了。”
几个背负重物的黑影突然一愣,啊地一声不约而同地扔掉肩上的口袋撒腿就跑,叮叮咣咣的金属碰击声立即造成了一种混乱的气氛。当他们拼命地跑出十多步以后又都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前面出现了一位铁塔似的黑影,在黑暗中挽起袖子慢慢地向他们踱了过来,“请问你们是哪一路的朋友,敢来砸我们的饭碗。”
“奶奶的,我们刚到外地转了两天,就敢来占窝。”一个盛气凌人的声音在威慑着他们,“弟兄们,操家伙,给他们留点记心。”
随着一阵铁器棍棒的碰击声,刚从壕沟里窜出来的那几条黑影刷地一下落荒而逃,然而他们又突然站住脚向那几条黑影扑过去。就在这一场不堪想象的搏斗拉开序幕的时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突然几道雪亮的手电光柱向他们照射了过来,随即就是一声惊喝:“快,有小偷。”
与此同时,在操家伙的这几条黑影中突然有人大惊失色地嚷起来:“哎呀,不得了啦,巡逻队,快跑。”
刹时间所有的黑影都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静得能听见心跳的夜色之中……
在游猎部落北边大约半里地的地方,一座正在兴建中的五层楼房,因国家整顿经济秩序的政策而被废弃了。它就像一头怪兽一样浑身上下都张着黑乎乎的大口,在这冥冥黑夜里张牙舞爪地窥探着四面八方,随时准备吞噬着一切可以充饥的生灵。
那个像铁塔一样的落荒者,飞身闪进一个黑洞,撩起一片草帘,跳进一个燃着蜡烛的房间。紧接着,其他几条黑影也闪了进来。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是坑的大汉嗖地一下从摆在地下的麻将摊上跳了起来。他顺手从嘴角拽下燃着的一根黑锭子烟卷狠狠地摔到地上,然后两手叉腰瞪着两个铜铃般的眼睛向铁塔逼过去。
“大哥,失手了。”铁塔灰气地耷拉着脑袋,其他几个人也都灰溜溜地站在铁塔身后一言不发。
啪啪,��两个左右开弓的了耳刮扇到了铁塔的脸上:“肏你妈个臭×,身后干净不干净。”
“大哥,没有,没有尾巴。”
“什么人断的路,哪条路子上的狐狸敲了我们的饭碗。”
“嗨,我们上当了,”铁塔气呼呼地一扭身,“原以为是大盖帽,电棍子,就教那个狗日的一吼把我给吼懵了。”
“窝囊,吃才。”麻子恶狠狠地吼叫着。
“大哥,算啦,算啦。”几个卧在地下麻将摊上的人都嘻皮笑脸地跳了起来。
“就是么,铁塔哥失手也难怪,千里马也还有失前蹄的时候么。”
“嗨,黑了今天有明天,太阳下山有月亮,他妈的月亮落了还有星星呢。大哥,消消气,接着玩,该你坐桩了。”
“哎,我也是肏他妈的,”麻子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铁塔,坐,坐下玩一把吧,今天损失了的,他妈的明天补回来,你们几个都别站着,玩吧,玩吧,一会等王三他们化斋回来给你们压压惊。”
铁塔与身后的那几个蔫头耷脑者都傻笑着,连窝都没有挪就扑哧一声各自滚臥在了各自的脚下。接着是一阵阴阳怪气、南腔北调的狂笑、淫笑、苦笑声,在摇曳的烛光下他们各个衣衫褴褛、乌皮花眼。在这个正常人难以问津,而他们却当作乐园的断垣破窟中,活像一群妖魔、鬼怪、奇人、怪兽,他们在游猎部落里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帮系,即乞丐帮系。然而,他们已不是原有含义上的乞丐,他们中间几乎没有一个是在为饥寒交迫、别无他路不得不以乞讨为生的人。他们中间有地痞流氓,好逸恶劳者,也有闯天下逛大世界,误入歧途者。当然也有处于帮系生存的需要被抢虏挟持入伙者。在这个当代游猎部落里的当代乞丐帮系中,具有严格的等级区别,有冲锋陷阵的大将领,也有舍生入死的士兵;有帮主也有奴隶。他们大都具有惊人的表演才能与逼真的穷酸相,具有一流的侦察水平与洞察力。具有打破脑袋不怕风雨的冒险精神和在任何恶劣环境下步步为营的游击作风。他们所缺少的只是人类廉耻与尊严的枷锁,于是他们就能够横行无忌,为所欲为。尽情于动物本能却又高于动物原始掳掠的享受之中。
“妈呀,”一声孩子奶声奶气的尖叫声从偌大的魔窟的另一个角落里传过来,滚卧在地上的人们谁也没有反应,只顾沉浸在各自的享乐与安息之中。
“再叫,我,我就宰了你这个鳖孙子。“本来就没有好声气的麻子从屁股刚挨着的地上跳了起来,屁股上带起来的灰土在摇曳的烛中中纷纷扬扬地下落着。叫声暂地停止了,只有嘤嘤的啜泣声在这个残缺不全的破房间里飘荡。麻子倒背着两只手踱到发出哭泣声的角落。角落里狗窝一般的草堆上躺着几个年轻的女人,她们斜着眼瞥一下走到跟前的麻大哥,谁也没有动,她们好像是一群被驯服了的,低智能的小动物一样在乱草窝里卷曲着迟钝的躯壳。一个年龄大约在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正在往一个孩子的左胳膊上使劲地缠绕着脏乎乎的布条。在那瘦小的胳膊上呈露着斑斑驳驳的伤痕,有的地方已经化了脓。当散发着恶臭的布条缠过这些脓疮的时候,就有一块湿润的痕迹从布条下边印透过来。
“小贝贝,你不要怕,明天早上就给你取下来了。”麻子板着脸平心静气地对正在胆怯地抽泣着的贝贝说。
“明,明天,取,取的时候更疼,”贝贝用怯生生的目光乞求着这个令人生畏的帮主,“布条粘在身上,扯下来就流血。”
“总比你耍把戏往身上捅刀子好受吧,再说我也不能白收留你呀。今天你才交回来五块钱,可还差我五块呢,你好好听话,这五块钱我给你免了,明天跟老乞婆出去好好地讨要,记住,见人就哭,就磕头叫爷爷,叫奶奶,给饭给馍不要,就要钱。要是给你个三毛二毛的你就跪在地上不起来,”麻子说着说着突然大吼一声,“老子给你说的都记住了没有。”
“啊,”贝贝一惊瞪大了两只下陷的眼睛,“记住了,记住了,我们家发了大水,遭了大灾……”
“混账。”麻子啪地一巴掌打在了贝贝那可怜的小脸上,“肏你八辈子的先人,冬天有遭水灾的么,是失火啦,你家里的人都烧死了。”
“对,对,我是一个小儿麻痹后遗症,让他们可怜我。”
老乞婆已在安然从容中把小贝贝的左臂缠了个结实。她蹲下身去双手把贝贝左腿上的破裤子推到大腿根部,从地上拣起一根皮带从贝贝的大腿根部开始往下缠了起来。她的手触到一块溃烂的地方,贝贝不由地哼了一声浑身颤栗了一下。
“狠缠,死不了。”麻子恶狠狠地向老乞婆命令着,接着又对贝贝教训了起来,“贝贝,你好好记着,这就是人为的小儿麻痹后遗症,要不给你来这一套,你能装得像么,人家能可怜你么,你能给我交回来十块钱么。”
“叔叔,”贝贝怯生生地看着麻子,“你放我走吧,你不要收留我了。”
“嘿嘿,”麻子尖声笑了起来,“你看看这个人圈里的哪一个不比你能,他们谁敢离开我,连想都不敢想。”
啪啪,又是两个巴掌扇在了贝贝那面黄肌瘦的脸蛋上,他那弱不禁风的小脑袋在这两声脆响中震颤了一个来回,身子一歪爬在了老乞婆的肩上。当他从毫无反应的老乞婆的肩膀上直起腰来站稳脚跟时,两条红红的血流就像蚯蚓一样从他那微微抽搐的鼻孔里爬了下来。他只感到耳朵里像过飞机一样嗡嗡地轰鸣着,左半身就像过电一样凉嗖嗖地发麻,刚才那钻心的疼痛,已经感觉不到了。突然,一阵自行车的咯当声传进了这个与旷野无异的“隐蔽所”,麻子立即转过身来向门口方向望去,几个辨不清模样的丐帮成员闯了进来。
“老子化斋回来了,公的吃了可别拉稀,母的吃了可别怀鸡娃啊。”随着一声粗野的吼叫与狂笑声,咣咣朗朗地蹦进来两辆暂新的自行车,车架子与车梁上挂满了没有脑袋的鸡与几只还带着体温的死兔。”
“哈哈哈,”麻子撇下贝贝向房子中间跑去,“好样的,二球你干得不错,乞婆,你们几个秃尾巴的母驴,赶快拔毛、开膛、烧锅子。”
几个女的从草堆里无声地爬起来走到自行车旁,从车子上取下“猎物”就地开始了她们神速的,极为老练的徒手加工工艺。与此同时老乞婆已经结束了对贝贝的缠裹工作,在三块石头顶着的锅底下边点燃了熊熊外冒的火焰。
那个刚化斋回来被麻子叫做二球的汉子,走过来猛地抱过一个正在拔着鸡毛的年轻女人就在她的脸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那个女的一声尖叫,条件反射地把粘满鸡毛的手猛地扇在了二球的脸上,几根鸡毛立即就挂在二球那挨了一巴掌但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脸上。
“二婊子,你,你怎么打我,”二球赶忙放开了他啃着的脸蛋,“昨天晚上没给你干好是怎么的。”
“真二球,像狼狗一样没命地往下啃,想吃人肉啦。”二婊子顺手摸摸那个在这房间里还算干净的带着两排牙印的脸蛋,看也不看二球一眼又匆匆地开始了手里拔鸡毛的活计。
“打得好,打得好,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臭布袋。”二球一边傻笑着一边向摆在地上的麻将摊上走去。
“小狐子,”麻子嘴上叼着一根黑棒子烟一边搬着满是灰土的麻将牌,一边歪过脖子向跪在一旁看热闹的大约有十五六岁的男子下着命令,“去,给爷爷摸两瓶酒来,”小狐子转身就闪出了房外,房子里一片麻将牌的摔打声和在正常人中无法启齿的不堪入耳的笑骂声。
时间,这个被人誉为最公平的老人,似乎在现实环境中也学会了人际关系学,在不同的场所不同的人中间,随意改变着他行进的步伐。在这个乞丐帮系的大家庭中,也不知是光阴在这里加了速还是由于那几个秃尾巴母驴的娴熟手艺,满满的一锅鸡兔肉块,在他们不知不觉的狂欢中已被几个“母驴”抬到了麻子的身边。带着肉味的蒸汽,立时给这个严冬的郊外破楼增添了几分温暖与原始的生气。
“吃,吞,”二球伸手就拧下来一条鸡腿塞到了麻子手里,“谁吃谁长肉。”
“吃。”一阵吼叫声,人们哗地一下子向肉锅围了过来,无法数清的黑里巴赤的手就像一只只铁爪一样挤满了锅口。几个女人每人也捞到一块自己认为满意的肉块,一边啃着一边向她们的天地——墙角的草堆里爬去。二婊子手里多掂了一块大约有半斤重的兔屁股,她一边走一边啃着另一只手里的那一条鸡腿。走到草堆旁顺手把那个兔屁股扔给了倦伏在草堆上昏昏欲睡的小贝贝,就津津有味地蹲在地上啃起鸡腿来。
“呃,小狐子呢。”麻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了他那刚刚撕下一块鸡肉的嘴喃喃地说,还没有完全凝固了的鸡血从他的嘴角里往下滴嗒着,一根没有拔净的鸡毛从他那噙着满嘴肉的嘴边刺扎出来。
“我在这儿呢。”小狐子突然从麻子的身后闪了过来,一个酒瓶猛地杵到他的嘴边。
“哈哈哈哈。”麻子一把夺过酒瓶,顺手在一块砖头上一磕,带着盖的瓶嘴就掉了下来,酒立即从断裂了的瓶口里沿了出来。一股醉人的香气把这个王国里的男性公民们的注意力一下子勾引了过来。麻子仰起脖子咕咕咚咚地灌了几口后,把酒瓶杵到只顾低头啃肉闷闷不乐的铁塔跟前,“铁塔兄弟,干,哥哥给你压惊,今天失手了,你们几个的份子钱不交啦。”
铁塔一愣,一把夺过酒瓶就猛灌了起来,但他刚灌下去两口,瓶子就被别人夺了过去,那瓶酒顿时就成了众人争夺的对象,在一片吆喝声中被人夺来争去地转换着主人。小狐子在大家都没有注意的情况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酒瓶子来向麻子递过去:“这是好的,你看杏花村的。”
麻子一愣,高兴地几乎疯了起来,抓过酒瓶就用嘴咬下了瓶塞,回过身就向小狐子的嘴里灌了一口,“我肏你妈,你真是我的好儿子。”
小狐子受宠若惊地给麻子做一个鬼脸,就大口大口地用他那锋利的牙齿撕拽起一块带着绒毛的鸡脯来。
麻子一边把根本就没有嚼烂的半生不熟的肉块狠命地往肚子里吞咽着,一边毫无节制地把瓶子对着嘴往下灌。他没有仰几下脖子,那瓶杏花村的汾酒就只剩下三分之一了。他打了一个饱嗝从地上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不太听使唤的脚步重重地踏在了那散乱的麻将牌上。原来玩赌的那几个人的黑手立即抓起了自己的那一堆已经无法分清面值的钞票塞进自己的口袋。
“哈哈哈,扯毬蛋,”麻子带着酒醉晃一晃手里的酒瓶,“那几个爪爪钱还怕粘到爷的鞋底上不成,好啦,今天趁我高兴,给铁塔老弟压压惊,有愿意配种的,今天减价,每人三块。”
“真的。”铁塔在大家愣神的片刻嗖地一下跳了起来。
“骗你我是你儿子。”
铁塔毫不迟疑地从口袋里挖出一把散乱的钱来,抽出三张一块的递给麻子就向房角里的草堆奔去。其他几个人也都把油乎乎的手插进了各自的口袋,把那些皱里巴唧分不清面值的毛毛钱摊在地上数了起来。
“我只要二婊子。”二球啪地一下子把手里那根没有啃完的肉块从肩膀上甩了出去。
“王八看绿豆对上那个眼,就压那个蛋。”麻子摇晃了一下身子向二球伸过手去。
二球一边急不可耐地数着手里的毛毛钱,一边大声向草堆那边喊了一声:“二婊子等着我,别给别人干啊。”
接着又有两个翻尽了口袋凑够三块钱的票子塞给麻子就向草堆那边跑过去。小狐子数了半天,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凑够三块,他噘着嘴,半撒娇地用肩膀撞一下麻子乞求道:“麻子爷,我只有两块一毛钱,你就让我九毛吧。”
“嗯,不行,不行,在我的领导下,肏他奶奶的统统平等,不能搞特殊。”
“那我还……”
“还什么,你小子还什么。”
“我不是给你弄回来一瓶好酒么,以后再给你搞一瓶茅台来。”
“哈哈,你小子,就是屄嘴上抹蜂蜜,”麻子笑起来,“那可只剩下老乞婆了。”
“啊,”小狐子气得一扭身子,“我不干,我不干,你都嫌她老,我才不干呢。她都能生出我爹来了。”
“嘿嘿,小东西还知道挑食,那好,等那几个老公鸡压完蛋,你再压,你看上哪个就去等哪个吧。”
“好嘞。”小狐子连蹦带跳地向房角那边跑去。
突然,二球气呼呼地跑了回来,他一到麻子跟前就吼叫了起来:“给我那三块钱,怎么你这个麻子坑到我二球的头上来了。”
“咋,咋哩。”麻子瞪起了血红的眼睛。
“人家二婊子她妈的来月经啦……”
“嗨,我当啥事呢,去吧,刺刀见红大吉大利,保你明年喜得贵子。”
“放你妈的拐弯子屁。你去见红去,看能给你生个狗肏的不行。”
麻子一愣,想发作,但随即又强压下了火气:“二球兄弟,那就等一会让他们干完了你再上么。”
“不干,除了二婊子我谁也看不上,还给我钱。”
“嘿嘿,还真来劲了,你爹肏出你这个二球样子还挑食呢,不干拉倒,钱不退。”麻子转身向一边走去。
“你给我回来,”二球一把抓住了麻子的衣领嚓地一下就扯了下来,“不退钱,我今天就教你知道二球是什么东西……”
麻子猛地一转身,手起瓶落,咣地一声,他手里的酒瓶就在二球头顶上开了花。剩下的那点酒顺着二球的长头发从他那满是灰土的脸上向脖子里流了下去。二球猛一蹬腿打了个直挺,两眼一翻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像根木桩一样倒了下去。麻子带着酒劲,看都没看一眼倒在地上的二球就向房角的草堆那边晃过去。
人类创造的羞耻二字,在有些人的心目中是不存在的,而这些人大概莫过于乞丐帮系的成员了。也不知他们从娘胎里出来以后就没有听到过这个词,还是后天的经历使他们忘却了。此时,在这个游猎部落,乞丐帮系所盘踞的这块天地里,在破楼房角的草堆上,正在暴露无遗地温习着大概比猿人还要原始的发泄。他们就像几头黑猪一样在草堆里玩命地拱来拱去。小狐子急不可耐地掂着裤子在草堆旁一边蹦一边叫着快点快点。二婊子木然地靠着墙坐在一边,她的呆滞的目光里似有无限怨愤,但是她一口气也不吭,她只是把那包含悲愤的目光向缓缓投向她走过来的麻子。老乞婆倦伏在草堆的一侧已经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她那像拉风箱的鼾呼声,在这种环境与场合下似乎是对“一切存在都是合理的”赞美。唯有小贝贝的表情在这个大家庭中是反常的,他像一尊小雕像一样斜撑在草堆的另一侧,他手里的那块已经啃光了的兔屁股,一动也不动地举在刚刚离开嘴的地方,嘴里刚啃下来的那一丝兔肉紧紧地咬在牙缝中间也忘记了去咀嚼,他完全被面前的场面给惊呆了。他那双大得有点可爱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好像要掉到他身下草堆里去的两个明珠,在摇曳的烛光下闪闪发光。在这奇特的光彩里包含着他对人生的不解与疑问。包含着他的少见多怪与无知,更包含了他从未有过的恐慌与悸怯。
又是一个黄昏,温柔的阳光给大地镀上了一层透明的金黄色。泰乐村这个当代的游猎部落,在这一神奇的镀层下面显得比其它时辰要安谧得多。刀疤领着小叮咚急匆匆地从音乐茶座里走出来,穿过大街向一个比较隐蔽的小胡同里走去。小叮咚不像往常那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光彩袭人,她没有穿着过分暴露的服饰,也没有过分地忸怩作态,在匆忙中,在西服长腿裤的装点下,她反倒多了几分女性的纯真。她不时地回过头来,用女人所独有的目光看一眼刀疤:“疤哥,你不会是又在捉弄我吧。”
“嗨,哪儿能呢,真有戏了,而且这场戏大得很呢。”刀疤上前挽住小叮咚的胳膊更加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疤哥,你只有在用到我的时候才这样,”小叮咚有点伤感的情调,“平时人家想找你说说话你都烦。”
“今天这个对手是个油子,即要把这场戏做下来,还不能让这个油子醒了,非小妹你不可啊,”刀疤根本不去理会小叮咚的话茬,只顾用他们外汇黑市上的话给她交待着,“可不能莽撞行事啊,要软做不能硬做,下刀的时候要狠,狠狠地切他一家伙,疤哥我知道你手上的功夫,所以才请你来主这个刀的。”
“那,谁托屉,谁吃喜呢。”
“我自有安排,还互相少打听的好,干我们这一行的说不了哪一天就折了,到那时你什么也不知道,招也没有的招,要招就只好招我这个主联的了。”刀疤的脸上挂上一层阴笑。
“看疤哥你说的。”小叮咚的眼睛有点红润,似乎对刀疤对她的不信任有所伤心。刀疤什么也没有说,他抽出挽着小叮咚胳膊的手,用力地搂住她的腰以示安慰。又转过一条小胡同,来到一条更偏僻的住房前,刀疤向转悠在那里的几个人颔颔首对小叮咚低声说:“到了。”
“给个准数。”刀疤迎上去对一个好像是主顾的人说。
“总吃这碗饭胆子大了点,老四,港纸有的是,三方两方小菜,只是怕你吃不起。今天只给你带了九棵美子。”主顾首先在气势上胜了刀疤一筹,“怎么样,该不是要下软蛋吧。”
刀疤心里一咯登,这个数字是够惊人的,在他们的黑话中一方就是一万,一棵就是一千,九棵美子就是九千个美元,这九千美元按照他这个主联与对方商定的与人民币的对汇比率是1:8,�他就得拿出七万二的人民币来。多亏他耍了个大胆带来了八捆伟人头,还真他妈的差一点就丢人了。不过这也合算,前几天他拐的那几宗小的都是1:8.65呢,这个赚头就不小,再说他马上就可把到手的美元倒成外汇券,要把外汇券倒成不值钱的人民币那就更易如反掌了。这样一周转究竟能赚多少,他一时也算不清,更何况眼前的利益就在小叮咚的那一刀上。他扫一眼周围来来往往的、尽管为数不多的人们,心里不免有点发毛,他心里清楚在那个主顾的周围一定有不少应急的打手与保镖。但是这一切都不允许他做更多的思考。他仰起脖子哈哈地大笑了一声,然后欠过身去压低声音对那个傲慢的主顾说:“看把你气粗的,才他妈的这么几根肉丝子还不够老子填牙缝的,早知道这样我他妈的就不来,反倒把我到手的一个能他妈的掐出水来的一个原货(处女)给丢了。”
“过数。”刀疤猛地一挥手,眼睛盯住了小叮咚,示意她这一刀一定要狠狠地切一下。一个彪形大汉走过来,把怀里的黑皮包打开一个角,有意向瞪着狐疑的眼睛站在一旁的主顾亮一下包里的伟人头,无疑他就是刀疤的托屉人。主顾扫了一眼就向身后甩了一下头,悠然地燃起一根三五牌香烟喷吐起云雾来。一个年轻的女郎扭着优美的身段把一个精巧的小皮箱放到地上。小叮咚利索地打开箱子抽出一捆美元,就像玩魔术一样哗哗地过起数来。其它人无声而各具情态地给两个女人围起一堵遮人耳目的人墙。很快小皮箱里的美元就从小叮咚手里跳到托屉大汉的黑皮包里。接着又以惊人的速度在人不知鬼不觉中通过黑皮包离开了这个偏僻但却是是非之地的小巷。
“够朋友,”刀疤从小叮咚投过来的肯定的目光里断定这九千美元也如数到手,脸上露出了奸笑,“过。”
托屉人十分小心地把手伸进黑皮包掏出一捆面值一百元的伟人头来递给小叮咚,看来他十分谨慎,他没有像对方那样把黑皮包一下子甩给小叮咚。一万元一捆的人民币一捆一捆地从小叮咚的手上转到对方那个女郎手上,再跳入对方的小皮箱。
“不对,这捆少了两张。”对方的女郎向小叮咚投过来美得像水一样但却是狡黠的目光。
“重过,”刀疤不在乎地一挥手,“这些个王八羔子,就知道坑老子,也许这几个捆子里边还会有短的,奶奶的,今天来的急,没有过数,又教那个狗日的讨了便宜。”
小叮咚二话没说,连看都没有看对方一眼,接过那一捆钱来就重新点了起来。崭新的票子像飞一样在她那灵巧的手上翻折着,让人根本无法看清往过翻折的张数。“是少两张,给你补上。”小叮咚不由分说地从托屉人的黑皮包里拽出两张伟人头来甩给对方。很快地七捆伟人头就藏进了对方的小皮箱。说也奇怪,后来的几捆钞票在过手中几乎每捆都缺张短数的,不过每次在小叮咚重新过数后,都在刀疤大喊上当的谩骂声中利索而毫不迟疑地补给了对方。剩下最后二十张伟人头了,小叮咚又向托屉人的黑皮包伸过来已经酸麻的小手。刀疤气呼呼地在托屉人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不满意地骂了起来:“肏你个妹子想不起来几回呢,几张揩屁股纸还怕飞了不成,前靠。”
托屉人赶忙向前移动着蹲在地上的步子,急急地伸手去给小叮咚掏钱。可是小叮咚早已用两个手指从黑皮包里刷地一下拽出一叠伟人头来,在人们的眨眼间,小叮咚已把手里的伟人头摔在对方的小皮箱盖上,“二十一张,算我手上的功夫不到家,多抽出来一张,送给你们买包瓜子嗑吧。”
小叮咚严肃而不失幽默地从地上站起来,主顾打量一下刀疤和小叮咚,又狐疑地看看已被妙龄女郎抱在怀里的小皮箱,突然把嘴角的烟卷狠狠地往地上一甩,跨过来啪地一下就打开了小皮箱。“把最后那几捆打过麻达的再过一遍。”
刀疤心里一惊,浑身打了个寒战,这他妈的老油子。“警察来了!”突然一声惊心动魄的大吼,使这个小巷里的人一下子慌了神,局外人莫名其妙地瞪起了双眼,局内人都毛发悚然地四散逃去。顿时小巷一片大乱,那位狐疑的主顾与那个妙龄女郎还有那些没有露面的帮手早已无踪无影了。刀疤的托屉人在转身逃脱的一刹那,突然感觉到挟在腋下的黑皮包好像活动了一下,他急忙把这个还剩下七千九百元的黑皮包拉到胸前用手一提,不觉得眼前一黑,赶忙扑到旁边的一根电线杆子上才没有摔倒在地下。那个空空的黑皮包从他那无力的大手中轻轻地掉到了他的脚下。在他不远处有一个黑乎乎的衣着肮脏的小乞丐一边跑一边回头向这个倒霉的大汉笑着,他就是乞丐帮系的成员小狐子。
几分钟后,刀疤放慢了脚步伸手挽住一步也没有离开他的小叮咚,摆开八字步走上了部落最繁华也是唯一的小街道。他把有刀疤的那半边脸向小叮咚的头上贴过去:“宝贝,切得狠不狠。”
“少说也有一方。”小叮咚显得有点困乏,她在音乐茶座上的那种风流与令人目瞪口呆的浪漫形象在这时候一点也没有了。
“啊,就有那么多。”刀疤一阵难以压抑的兴奋,一把扳过小叮咚的头就在脸上亲了个脆响,小叮咚无精打采地没有任何反应。
“啊,在这大街上,在这么多人面前亲了你一下就不高兴啦,好啦好啦,别生气,下次避开点人。”刀疤看着满脸不高兴的小叮咚打起了哈哈。
小叮咚站住了脚步仰起脸来,似有难言之苦地望着刀疤:“你怎么样对我,我都不在乎,只要你真心对我好。”
“那我要在这大街上干,你也不在乎吗。”刀疤把嘴巴凑到小叮咚耳边亲昵地胡扯道。
“只要你一句话,我马上脱裤子。”小叮咚一副认真的表情,好像她当真就要与她心目中的这个刀疤偶像,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实践非人之戏言以示她对他的真情与牺牲精神。刀疤心里一愣,他看着小叮咚郁郁不乐的表情,不敢再胡说八道了。他心里十分清楚,小叮咚是什么事都可能干得出来的。尽管他是个无恶不作吃喝嫖赌成性的人,但还是对小叮咚一天老是缠着他心里十分不快。他只是在需要她的时候才能想得起她来,他很害怕小叮咚像狗皮膏药一样总是粘着他,但他又不能太冷落她,因为她有时对他的用处无论如何也是不可低估的。
“嗨,又说傻话啦,”刀疤在这个时候倒也学会了温柔,“今天晚上我那里也不去了,陪你玩一夜。”
“啊。”小叮咚瞪起了眼睛。
“真的,不骗你,今天你不是还给我切下来一块肥肉么。”
哗地一下,小叮咚从怀里一把拽出在外汇黑市上用她那非凡的主刀技术切来的伟人头钞票就向刀疤的脸上砸了来去:“放你娘的屁,姑奶奶不稀罕你那一晚上。”
“唉唉……”刀疤急忙一边俯身从地上往起捡着散乱的钞票一面叫喊着小叮咚,“回来,别走,快回来。”
“姑奶奶还要去卖屄挣钱呢,没工夫伺候你。”小叮咚恶狠狠地甩下了一句在这个部落里没有任何人会感到粗野的而却是一个女人不能再粗野的话来,就大步消失在刀疤的视野里。当她走过大街向自己的住处奔跑的时候,迎面碰上了脖子上挂着讨饭广告的哑巴。他们两个在给对方相互让路的过程中,恰恰十分烦人地都不约而同地同时向着一个方向躲闪,如此三四个回合,正好给满身冒着火星的小叮咚的心头浇上了一瓢油。她猛地一跺脚站立下来,狠狠地瞪一眼几乎每天都能遇到的这个脏不言,傻不可耐的同部落臣民,骂一声讨厌就将一口唾沫呸地一声射到了那张分不清鼻子眼睛被蒿草一样的头发覆盖着的脸上。哑巴一惊连平常的咿呀声也没有发出来就像一根木桩一样戳在了那里。小叮咚一甩头用她那半高跟鞋狠命地敲打着路面,紧咬一下嘴唇向前走去。
在不远处的人丛中又传来了胡疯子那含糊不清的吼叫与敲打破脸盆的声音。
刀疤把小叮咚甩散在地上的钞票急忙拣起来塞进怀里。他直起身向四下打量一番已不见小叮咚的踪影,就怀着喜怒各半的心情向前急急地走去。在做成这笔大买卖之后,他没有个女人陪着消夜,实在是难以忍受的。太阳已经完全从泰乐村西边津海市的背后沉下去了。迷你音乐茶座里的狂欢声隐隐地传了出来,调逗引诱着精力过剩的浪男荡女们。在令人眼花缭乱的霓虹灯下,彳亍着与这现代时髦的场景完全不协调的哑巴,只是各怀情态的人们大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罢了。刀疤只向迷你音乐茶座的门口瞥了一眼就走开了,他不想在那里找一个自己不太熟悉的姑娘带到自己的住房里去。他下意识地摸一把揣在怀里的硬刷刷的钞票,又加快了脚下的步子。突然一声熟悉的银铃般的招徕顾客的叫喊声传了过来。他不由地放慢脚步,转身循着这对他具有莫大磁力的叫喊声走过去。
“要知吉凶事,请往这边站,”么妹老练地拖着悠悠的声音向来往的人流叫喊着,“替君解迷津,出入保平安。”
“妹子,”刀疤走过来一下子就蹲到了卦摊边,“疤哥想死你啦。”
“啊。”刀疤的突然到来使么妹吃了一惊。
“哦,”�刀疤的脸上立即堆上了令人发悚的笑纹,“给疤哥算一卦,看疤哥这辈子还能找下像妹了这样的媳妇么。”
“这个卦我不算。”么妹一气之下一把掂起铺在地上的白布,把几本算卦的书塞进了身边的一个布兜里,“收摊回家。”
“回家,你往哪里回,你哪里有家呢。”刀疤一声冷笑。么妹心里一震手里的布兜连同抓起来的白布招牌就掉到了地下。伤心的往事总是像影子一样,只要有一点火光就会在她眼前闪现出清晰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