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八里铺最近出现了一只小妖，最开始，是由清风书社的许夫子发现的。
许夫子住在敬亭山上，山下有条小河，河的对岸就是十八里铺。
许夫子每日清晨早起下山授课，午后，就到小河边坐着，看看垂柳拂过镀金的水面，望望倦鸟归巢。时来兴起，折一片柳叶放嘴里，“呜哩呜哩”，倒也能吹成一段小曲，悠悠扬扬飘至远方。
这日，许夫子照旧来到了河边，望了望天边，黑云压城，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想着昨晚晾下的衣服还没收，正打算起身回家，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河面传来：“你今天怎么不吹曲子啦？”
许夫子觉着奇怪，四周扫视了一圈，都没看到人，便以为是哪家小童躲在水里吓唬人。
正了正嗓子，许夫子望着水面说道：“今儿要下雨了，赶紧回家，淋湿了衣服小心回去挨揍。”
又听得一个声音脆生生地央求道：“我不怕下雨啊，你快吹小曲啊，我今儿还没听到呢！”
许夫子来了兴趣，就问：“难不成，我每日吹小曲儿，你都在这儿听着？”
那声音顿时高兴起来：“对啊对啊，我每天睡觉的时候就能听到在你吹柳叶儿，可好听了。”
许夫子听了，心里挺得意的。
平日里在私塾中要成天板着脸，装着一副严肃模样才能把那些调皮小子们吓唬住。只有每日午后，躲到这河边来，吹吹小曲儿，才能把一天的沉闷都吹散了，然后收拾心情独自一人回到山上去。原以为只有自己才懂这曲子，没曾想，还有一个仰慕者每日守着。
于是，许夫子起了心思，想知道是谁，就凑近了河边，仔细找了起来：“你在哪儿啊，你出来，我给你吹曲子听。”
那声音又传了过来：“我就在这儿啊，你看，我给你挥挥手。”
顺着声音望去，许夫子愣住了，就看到河中心的莲叶下，躲着一个小姑娘，一身红衣服，红红的脸蛋，头上还扎着连个小角，系着红红的绸带，眉眼灵动，右手擎着一只荷叶，俏生生地立在水中央。脚下除了流走的河水，空无一物。
眨了眨眼，闭上眼睛，再又睁开，许夫子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二）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觉着脸上有什么东西痒痒的，许夫子就睁开了眼，一看，又吓了一跳。
一个红衣小姑娘就蹲在旁边，看见他醒来，高兴极了，递过来一根柳枝：“呀，你终于睡醒了，是不是可以给我唱小曲儿了。”
许夫子连忙支起身子，往后爬了几步，哆哆嗦嗦地问：“你到底是谁？”
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我是这河里的小妖啊，是你让我出来的呀！”
许夫子一听，脸色骤然转白：“你，你是……妖，妖精……”
小姑娘点了点头，开心极了：“对呀对呀，我每天在这河里睡觉，每天听你吹曲儿啊！”
许夫子觉着自己胸膛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顾不得多说，抖抖索索爬起来，转身就跑。
身后，小妖的声音还远远传来：“哎呀，你别跑呀，你今儿还没有吹小曲儿呢！”
许夫子都忘了，自己是怎样跑回家的。也不记得雨到底没下下来，只记得月色清晰可见，自己跌跌撞撞顺着山路跑了回来，拴上门窗，爬上床蒙着被子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许夫子就醒了，想起来昨天发生的事情，还觉着不可思议。
妖精？这可是在书上才看到过的东西。
书上记载的妖，都是青面獠牙，吸人血，会夺人性命的。
不行不行，镇上出现了妖精，出来害人怎么办，得赶紧找个道士来。
转而又想，可是昨晚的小姑娘，怎么看都不像妖精，倒像年画上走下来的金童玉女，白白净净的，眉眼弯弯，傻乎乎的，可爱极了。
想到这里，许夫子稍微宽了宽心，不由得自我安慰。
她还只是个孩子，说不定是哪家的小妖偷偷跑出来了，肯定还没害过人。那就放她一马吧，说不定过两天，她就走了。
思来想去，许夫子还是决定不做多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里，散学之后，许夫子不去河边了，而是经常在十八里铺四处溜达，看看有没有哪家出了什么妖精害人的怪事。
过了半个月，镇上还是风平浪静。每日听到的新鲜事，不是张家小儿子放跑了猪出去啃了李家的庄稼，就是王家老婆婆被新来的江湖郎中骗着买了假药，鸡飞狗跳，热热闹闹，倒没听说哪儿有妖精出没。
心惊胆战了半个月，啥事没有，许夫子又有些想念河里的小妖了。
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没有人给她吹小曲儿，她是不是不开心了，明明那么喜欢听他的小曲儿，却发现被人嫌弃了，万一她哭了怎么办。
趁着暮色，壮着胆子，许夫子又去了一趟小河边。
小河里除了飘着的浮萍，就是接天的莲叶，一水儿的绿，看不到一点红色的影子。
许夫子莫名地有些失望，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扯了根柳枝，选了最大的一片柳叶，又开始吹了起来。
“呜哩呜哩，呜呜哩哩……”
吹了不到一刻，“哗啦”一声，一张水灵灵的脸从水底下冒了出来，红红的脸蛋上满是笑意：“你又来啦，最近你去哪儿玩了，好久没看到你啦！”
看着这张懵懵懂懂的笑脸，许夫子笑了笑，突然觉着前段日子里的忧虑一扫而空。
（三）
此后，怕被其他人发现，许夫子经常磨蹭到天黑再去河边吹曲子，吹完了就回家。开始时，小妖静静地浮在水面听得入神。慢慢的，小妖坐在草地上等他。再后来，小妖胆子大些了，就白日里跟着许夫子在十八里铺到处乱窜。
众人见着许夫子身旁跟了个俏生生的小姑娘，纷纷过来打招呼。许夫子只得介绍，说这是他远方的侄女，过来投奔他的。
小妖谨记许夫子的警告，不跟人说自己的来处。但令许夫子头疼的是，小妖不光话多，还爱管闲事。
看到哪家铺子上有错别字，小妖会跑上去指出来，洋洋得意地告知店家。
哪家的小孩子偷了别家树上的梨，小妖能追着唠唠叨叨地说上半个时辰。
哪家夫妇卖东西缺斤短两，小妖会站在铺子门口语重心长地让每个进门的客人注意点儿。
哪家酒楼上了隔夜的饭菜，小妖便躲进人家厨房里，认认真真地监督着，一边咽着口水一边说教。
……
唯一不变的是，每日许夫子都得给小妖吹上一只小曲儿，这是两个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春去春又来，眼看着许夫子年级大了，二十好几了，同龄人都是儿女成行，许夫子还是孤家寡人。想到许夫子这些年为镇上的学业费尽了心思，镇子里热心的媒婆开始找上门来了。
李家绸缎行的小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终日不苟言笑，太沉闷了。
赵家屠户的女儿，温柔可人，可惜目不识丁，大字不识一箩筐。
胡家药铺的姑娘，闭月羞花甚是动人，背地里却是个泼妇。
林林总总相看了一堆，许夫子总觉着不满意。问到有个什么样的标准，却是连自己也说不上来。
忽然有一天，许夫子发现小妖不见了。日日去河边吹曲子，从清晨望到天黑，千呼万唤，也没有小妖的影子。
许夫子挺难过的，暗自猜想小妖是回家了罢，毕竟出来玩了那么久，也该回去了。不过他始终不明白的是，好歹给她吹了那么久的曲子，总得跟他告个别再走啊。
（四）
小妖走后，许夫子失落了一段时间。再有媒婆上门，也是怏怏不乐地推脱了。
不变的是，他依旧每天去河边吹曲子。只不过曲子里再也不复曾经的轻快明亮，而是多了些许缠绵。
三个月之后，照旧是夕阳漫天，天际云蒸霞蔚，许夫子低着头沿着河畔悠悠然晃了过来。
走至河边，却看到一个身材颀长的红衣姑娘站在草地上，看到他来了转了个圈儿，身姿挺立，笑靥如花：“媒婆说，你娶了媳妇儿就要把我送回家啦，那我就不能听你吹小曲儿了，既然如此，那我嫁给你可好？”
许夫子脸红了又红，却没说话，只是勾了勾嘴角，上前轻轻挽住了小妖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