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已凉了好多个秋,街头的冷和暖像季节线一样更加分明。我穿上了更厚的衣服,身子骨躲得更深。在天灰色的家乡小城走着走着,突然想起天灰色的拉萨,那个哭得很惊恐的藏族女孩。
8月的拉萨,早上凉得人身子骨里的大运河淤泥也散尽了,可以行船,空气在疏通后的血管流淌,整个人觉得幸福起来。中午的凉躲在建筑物和自然的空隙中,藏在四处,房子里的凉在藏被中极其挑逗人。藏式雍珠青旅外的德吉中路,紫外线热烈的暖、阳光金黄的颜色和雪山流淌而下的低温围着人体转来转去。在布达拉宫下,人海也明朗了许多,一眼望去,那么多江湖和穷凶极恶,欲望和燥热,也有温柔的时候。
下雨的前一天,拉萨是这样的。我在安静的布达拉宫下,和夜色一样安静,和晚风一样安宁,这总让人觉得,仿佛是宫里的喇嘛和众神像机器一样地运转,每一个佛掌里,都生长着拉萨的美和静,捍卫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那些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神色。
那一天之后,拉萨下起了小雨。
中午时分的德吉中路脱了一层西北的灰,拉萨的夏,抚媚得让人喜出望外,备受恩宠。街头上,暖暖的凉意,凉凉的静谧,静静的心境,“慢下来,慢下来,慢下来”,内心的呼声恐惧着德吉中路的长度。
慢下来,前面是一道障碍——任何一座城市都会有的小事故,或小故事。
城管依旧一群,枣子依旧滚落一地,背篓依旧被踩扁。也有些不一样吧,藏妇捡起踢翻又散落、散落又踢翻的枣子和背篓,重复几次后默默地在一旁低垂着头,偶尔偷偷瞅一眼据理力争的人群;小女孩望着城管叔叔哭得像电视画面上汶川大地震中瞅着父母尸体的孩子,眼珠子不怎么转,鼻涕擦了又流,“中国移动”姐姐弯着小腰,用雪白的纸巾擦着她的泪水和稚嫩的起了风霜的铜黄色小脸蛋。
人群没散,还在纷争。藏族妇女背着破篓和抢救而来的一点残枣,一步一步,很缓很缓,离开了人群。小女孩望着骚动的人群,和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直勾勾地,回望着,泪声停了下来。人群堆旁,几个在街头向人群乞讨和朝拜的藏族孩子爬行着,穿过城管叔叔的制服大胯,穿过硝烟弥漫的人群,向着远处。
远处是人群,是小女孩和藏族妈妈的背影。
行走都市和江湖,不开心的事多如14亿人。离开拉萨后,我时常想起这个小女孩来。想起藏族妈妈一步一步很缓慢的步子,她舍弃了一地的枣子,在城管和堵塞了的街头打滚,有的流落井盖缝隙,有的流入马路中央,有的流入乌黑的皮鞋底下,有的也流入人心;想起那破竹篓,要是这破竹篓是钢铁,是煤气灶,是餐车,可能会跟着城管车走一遭;想起竹篓里双手紧紧抓在竹篓边框探出半个头来看人群的小女孩,像当初出生时在妈妈肚子里探出半个头看这个世界一样好奇;想起我小雨中下着小雨的奔跑,那几张塞给小女孩的一点钱,及她接过钱后半个头都不愿意探出来,在竹篓里又哭起来的小脸,走过不远处,我看到竹片方孔中她睁得亮亮的眼睛,和专注的眼神;想起藏妇低垂着头的一句轻声的谢谢,比人群中默默离开更默默的无言。
小女孩,你还好吗?
我不知是对是错。也许,你会觉得,这个世界像拉萨一样,有你身上刺骨的冷,也有你头顶暖暖的阳;也许,你又会觉得,一瞬间是一把刀,一瞬间是一把糖,这个世界怎么这么奇妙和荒诞。
拉萨的阳光和雨水,你都喜欢吧。
小女孩,我也是一片人海,时而是城管,时而是一颗糖,把苦和甜都种在了人间。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