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涛声-一个人的青春编年史(2)

第一部分:昨天纪 (六至十)



幻想总归是幻想,要把幻想变为可能,就需要行动。

这天晚上我们又去胖子出租屋喝酒,喝到七八分醉,嘴哥说我们干脆回寝室吧。我已经喝麻了,想都没想,站起身来说胖子你独守闺房吧,哥们回去了先。

胖子听这句话,说赶紧走,随后站起身,四脚朝天摊在床上。

我和嘴哥没理他,径直走出门,楼道里真他妈的黑,我想骂一句这些小气的楼客,但想到成奶奶随时会出现在我身后,硬是忍了下去,憋着一泡尿摸着墙下了楼,嘴哥已经在楼下的小花坛跟前吐了起来,我赶过去拍拍他的背。

我俩晃晃悠悠往学校走,过了两条街,已经看到学校高层办公楼上煞亮的灯光。

突然从暗处窜出来几个身影挡在我们前边。

这一惊我的酒已经醒了一半,嘴哥也呆住了。

“哥们,借点钱花花。”对方有一人开口了。

靠,原来是一帮小混混,想劫财。

嘴哥哈哈笑起来,说:“兄弟,你老大是哪个,没听过传媒学院刘智胜的名号?”

“小爷不管你刘智胜还是他妈王智胜,钱,整点钱来!”一个瘦高个儿插话了,听起来非常冲。

“阳子,你他妈还呆在这里干嘛,回去叫人!”嘴哥冲我喊。

我一下懵住了,还没反应过来,眨眼之间,已经有人扑到我面前伸手就冲我鼻子上一拳,一阵锥心的痛,我一摸,手上黏糊糊的,见血了。

“操你大爷!”我脑子里一片血色光芒,随手从地上操起一块板砖,朝打我的家伙挥过去。

那边,嘴哥跟那两个家伙也动起手来,他们仨对我俩,加上我俩喝得差不多了,明显我们弱势。

嘴哥一边扑打一边喊,我知道他是为招引不远处的通往校园门口的路人注意。果然,有人听到,几个几个围过来了。

拦路打劫的家伙见势头不对,立刻准备撤,但是按照强盗逻辑,不会这么好收场,强盗得不到什么,就一定会留下什么。以前读高中时我就遭遇过这种状况,我的单车锁太硬,有贼去搞了一整晚没得手,在锁芯里塞了一截木头,我气得咬牙切齿没办法,只好去找修车的帮忙,扛着车子在街上走,硬生生被警察拖住要我证明车是我自己的,气得我要吐血。

看到有人来聚拢来,瘦高个亮出了凶器,我看到他伸手从屁兜里掏东西,立刻反应过来,躲开纠缠我的这厮冰雹般泻下来的拳头,转身过去拉了嘴哥一把。

猛然间,我觉得自己的肩膀一阵麻,下意识地用手一捂,手上占了液体,见血了!

与此同时我叫出了声音”哎呦!动刀了!”

这样一声大喝惊得那几个小子扭头从大树背后跑去。嘴哥立刻用双手捂着我的胳膊,说快走,去医院。

我的胳膊被拉个十公分长的口子,有一公分深,活生生缝了18针。除了撕心裂肺的疼痛躲不开,躺在病床上的我,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小时候跟院子里一个小伙伴骑单车去郊区的小水库玩,被当地的一伙小流氓挡住欺负,打了起来,我那个小伙伴都尿了裤子,我却毫无畏惧,一个人挑五六个,虽然被按倒在地一顿胖揍,但是嘴上就没服气,一直骂不停,后来被大人劝开,准备走的时候打起石头战,我被一颗飞石击中前额,鲜血直涌,但我依旧觉得自己打赢了。此后也有过几次挨打飙血的记忆,到今天回想起来,完全就是一颗勇敢的心永不安分地挑战世界。后来上高中,老师让收集名人名言,上台大声读出来,然后解释含义,我雄赳赳地挺起完全没有胸肌的胸膛,站在讲台上说“伤痕是男人的勋章”,尔后把握额头上的疤痕展示给同学们看,立刻让他们笑翻。

想起这一档子事,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小时候谁没装过英雄,谁没有挨过打?为什么人长大点了,人就只能见风使舵,只能油腔滑调,明哲保身?

正胡思乱想的当儿,病房的门开了,嘴哥一伙人涌了进来,脖子上有几个挂相机的,正是学校记者团跟我厮混的那几个小子,一进来就一阵乱拍,有个家伙还要揭我绷带拍伤口,让我给骂了回去。

“阳子,多亏你,要是当时你没推我拿一把,说不准已经扎到我眼睛上,这会儿躺在这里的是变成了独眼龙的我。这个恩大了去了”

“哪里话,我只是情急之下推了你一下而已,谈不上救命之恩,你不要乱扣帽子。”我笑着对嘴哥说。

“阳子,我喊了这些兄弟们过来取点素材,把你的英雄事迹,在咱们校园里宣传宣传。”嘴哥指着拍照的兄弟们说道。

“刘智胜,你个二货,这事儿它能宣传吗?当事人是咱俩,难不成你是受害者,我为救你遭歹徒砍伤?” 

“对啊,就是这么个情况。”

“那万一人家议论说这是咱俩谋划的,说我们自己割的,说我们欠了别人高利贷被砍了,说我们这个那个,就适得其反了,这些事还是不要说得好。”

“这个你放心吧,我早考虑到了。”嘴哥神秘一笑,叫记者团的相机一阵猛拍。

众人散去后,嘴哥折回来,说阳子,你这哥们真够意思,我他妈这辈子都认你这兄弟了。

“我也一直都把你当做这辈子最好的兄弟。”

嘴哥听我这么说,有点动情,说阳子,我让记者团渲染一下这件事,就是为了让米小多看到,这会是你给她的印象中很重的一个砝码,别人说什么不要紧,连《格林童话》这么纯洁的儿童读物都有人演绎出色情暴力版本,更何况我们这些小屁宣传?不用怕,只要米小多留下印象,这事儿就算达到目的了。

我再三说谢谢。嘴哥说做兄弟的就应该心有灵犀,永远知道对方最想要的是什么。

热闹过后,我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病房里,这是一个寂静得有点可怕的深秋的午后,我耳中能听到的只有床头的小时钟的分针操着碎步滑过一辈子都绕不出的那个同心圆。

嘴哥开始成熟了,虽然我们没有太多实际的社会经验,但是从刚才他说的这一件事,我完全能感觉得出来,有时候人们把“成熟”这个概念搞的太玄乎,其实根本没那么回事,沉默寡言不是成熟,世故圆滑不是成熟,学会察言观色也不是成熟,懂得谦卑恭敬也不算成熟,真正的成熟,是学会冷静从容地为着某个目的而设一个局,或者说可以凭借、驾驭、利用某些事物达成自己的目的。

嘴哥显然是为了我的目的而借用这件事来做文章,但是从他的思路中,我敏锐地嗅到这是一条我们成熟过程中必经的路子,虽然嘴哥只是一时自发的灵感来做这件事,但是最后自发一定会成为自觉。而我看懂了,也就能给自己断言,懂策划重谋略的男人,将来一定会成就事业。

赵本山说别看广告看疗效。嘴哥这条目标受众只有一个人的关于关阳同学勇斗歹徒的广告播出后,立刻见了疗效。

这天上午我正迷糊,有人轻轻地敲病房的门,我也没在意,随口喊了声进来。

我还以为是胖子嘴哥之流,没想到居然是米小多,登时让我吃了一惊。

“学长你好,还记得我吗?上次给你们劝架的米小多?”

烧成灰我都认识。

“哦,我也是看你面熟,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立刻就进入角色。

“是这样,我昨天晚上在学校论坛里看到记者团对你的报道,他们写得倒是很好,只是我感觉没有再往深里挖,这事儿我觉得好像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简单,我想现在多你做个专访,我不写稿子,也不录音,只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就成。”她一本正经地说。

我裹在身上的被子下面,有东西正慢慢雄起,感觉没法控制,慌乱中,我半坐起来,但是鼓鼓囊囊的那个部分却没办法遮盖,这时正好点滴药水告急,于是我赶紧说”好啊,好啊,我起身不太方便,麻烦你帮我喊一下护士来换一下药瓶。”

米小多转身出门了,我甚至都能闻到她转身时传来的香味。我的老天,一定要镇定!我给自己下了强行命令。顺势把手伸进被窝里,把那该死的东西夹在两腿间。真恶心!这样骂自己。

小多回来了,后面跟着护士,换完药瓶,护士转身出去,小多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打开便携记录本。

“首先,你看过他们写的报道没?”她直接问。

我摇摇头。

“好,你既然没看过,那我也就从那个思路走了,这样说吧,当时的情景,真的很凶险吗?”

看我在发呆,她马上又改口说:“这样吧,事情真的就如报道所说,你和刘智胜学长恰巧遇到歹徒企图祸害少女?这么巧吗?”

好你个嘴哥,这牛皮咋能这么吹呢?我要回答是,如果小多认真追究了,我以后在她心里还能有形象地位吗?我要是说没这回事,那学校记者团很可能会名誉扫地。虽然她保证过不写稿不录音,但是凭我现在跟她的交情,她凭什么要守信用。

这么一想,我才豁然明白,原来这大姑奶奶是来找茬的。要是刚才没用下体思考,我是不会答应回答她问题的。

“这个嘛,当时我喝了酒,已经快醉了,也记不大清了,反正是跟那几个小杂碎卯上了,再后来他们就动了刀子。”我只能打太极。

“据我所知,事发的那条路上很黑,路灯也没有,单身的女生一般是不会从那里过的,如果真有报道所说的受害者,那我想问这个女生一个人在那个时间段走那条路做什么?现在问题的关键是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受害者?”

“好像我听到喊救命声了,但又不记得,我喝得有点上头,能认得到回来的路,已经很上进了,其他事我不记得了。”

“这不可能呀,他们采访你的时候,你说有的,现在又说记不得了,那就说明一个问题,要不是你在编故事,要不就是他们在说谎。”她讲这句话时就没考虑我的感受,我有点不爽,于是用嗓子哼哼了两声,她这才回过神来,笑笑说“不好意思啊学长,我太投入了,没别的意思,你别见怪。”

“这样吧,米小多,你只是想来练习一下新闻要怎么做才能挖到事实的真相对吧,本人非常佩服你,看你这么思考,推理小说一定看得不少。”我计划把她的思路引上左道。

“对啊,对啊,我超喜欢看推理小说的,你也喜欢吗?”

“很喜欢,我不知道你是喜欢哪个推理小说家的作品?”

“我啊,喜欢的太多了,最先当然是福尔摩斯了,高中时英语课本有篇关于福尔摩斯的,我甚至能背下来,就是从那时起,我喜欢上了推理小说。”

“我比较喜欢日本的那一批小说家。”我盯着她白皙而灿烂的脸说道“我最喜欢的还是东野圭吾这位新本格大师。”

“对呀对呀,我也喜欢,我最喜欢他的就是《白夜行》,太精巧了,读到最后我几天都吃不下饭,感觉浑身都发抖,他怎么就能写那么好呢?”

“是啊,我也是后来读到《嫌疑犯X的献身》,那种说不出的感觉一直困扰纠缠着我,我反复地想,后来发现大师之所以是大师,是因为他所写的并不是故事本身情节有多巧妙,而是根植在其中的人性,太让人震撼了。”

说话间,我分明地看到米小多脸上流露出的兴奋与愉悦感。

“学长,我今天没白来,这么久了,都没找到一个跟我有共同爱好的人,真的太难得了,采访你就到此结束,有时间我还要跟你请教这方面的知识,因为我打算自己尝试创作一些推理小说。”

“那太好了,我也有这个意思,但是一直没动笔,还在打腹稿,一直不敢轻易进入,我已经读完了克里斯蒂娜的全集,看完了几乎所有《名侦探柯南》的动画片,但是一直没动手写,如果你也有兴趣,我们可以合写一些作品,一起取个笔名,发表试试。”

“太好了,学长,你也还在看动画片吗?”

“一直在关注,特别是宫崎骏和他的吉卜力工作室。”

“哇,你也喜欢宫崎老爷子啊,我超喜欢他的《千与千寻》。”

“我更喜欢《天空之城》。”

她笑着说:“学长,那我今天就不打扰你了,咱们改天再聊,我先回去上课了。”

“好的,但是以后就不要叫我学长了,叫我关阳就好了,如果你乐意,甚至可以叫我阳子,就像我以后就喊你小多一样。”

她点点头,染成古铜色的头发看起来异常妩媚。

小多告辞离开后,我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夹在两腿间的那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投降,我心里翻江倒海,不知道这是上天的恩赐还是嘴哥的努力,总之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万岁!我心里喊道,恨不得立刻起身去操场狂奔50圈。


 

最丰富的收获季节,可能会在晚秋。

转眼就要入冬了。这座城市又一次开始了锅炉供暖,灰色的雾团,又将会笼罩着我们的生活,虽然也会有冬日暖阳时不时的装点,但是我们都无法抵挡以往那些冬日里心头的落寞,诚如我,与米小多的感情发展已经有了一个开头,但总感觉缺少点什么。

彤云密布的下午,我一个人窝在寝室,思考这个问题。

是有一层纸没有挑破,是有一句心里话不敢明说?我说不上来。我与小多依旧保持着谦虚的称谓,虽然我喊她小多,她也会有时叫我阳子,但是大多时候的接触,我们显得非常的拘谨。

这一学期小多开设了摄影课,她也加入了摄影协会,这就让嘴哥经常能掌握到她的最新信息,这对于朝思暮想时刻都想着看到小多的我而言,是最好的机会,终于在临放假之前,我也加入了摄影协会,其实我们开摄影课的时候,我都没有买过相机,妈的一台普通的单反相机都要够我大半年的生活费了,我不愿意再让老爸给我花太多的钱。

最后请胖子在网上淘了一台二手货,到手一看,还行,虽然是别人用过的,但是这个世界好东西不都是大家分享的嘛,凑合着用吧。

每每想起我老爸,这心里就非常的难受,也不知道他现在呆在小小的安保室“阵地”中,看报纸还是正跟领导敬礼。

我妈的悄然离去,对爸爸造成了一辈子无法弥补的伤害,从我记事起,就跟着他很多个夜晚睡在厂区安保室的简易床上,时间久了,回家反倒像是出去旅行住旅馆。我一直都不理解父亲,觉得他没出息,为了这点人人看不起的“事业”,放弃了家,甚至认为我妈的离去就是因为他的不争气。直到有一天我跟爸爸赌气离家出走,老白叔叔找到我,说出了事实的真相,原来我妈高中毕业,嫁给学历低的我爸爸后,一直就不怎么舒服,当初我奶奶就是我们当地这个唯一中小型国企某技术部门的副总工程师,爸爸当兵回来后,恰巧遇到厂里改制,奶奶下来了,爸爸虽然落实了工作,但只能在安保部,也没有学习晋升的机会。当初我妈就是冲着我爸爸的工作和我奶奶的身份去的,直到我出生,我妈已经在外头有了相好的,最后抛弃嗷嗷待哺的我和沉默的爸爸,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中。

老白的话我半信半疑,我听说“虎毒不食子”,天下做母亲的,怎么舍得抛弃自己亲生的孩子,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二十年。后来看了很多的书,读了很多故事,了解了不少人情世事,我才猛然觉得老白叔叔说的可能是真的,我妈的学历高,见识广,因此就动了追求自由而理想的生活这一念头,这是说的通的。也是在我以这种方式思考这件事以后没过多久,我突然开始理解父亲,理解这些年他的辛酸,理解他养我长大是多么不容易,理解了他为什么要带着我睡在脏兮兮的堆满煤渣和充斥着酸臭味的安保室,他真的是怕回家,怕面对空荡荡的记忆。

我胡乱想着,打算给爸爸打个电话。正拨号,有人打电话过了,正是米小多。

她约我去图书馆。

我赶紧起来包裹好外套,胡乱梳了下头发,将手捂到嘴巴上哈口气,觉得口气还行,随即走出门。

小多穿着一条长过膝盖的鹅黄色线衣裙,白色的板鞋,外加白色的小外套,扎着利落的马尾,看起来真舒服,她的打扮永远是我钦慕的重点。

我俩“沙沙”地踩着小道两边高大梧桐掉下的枯叶,到了图书馆。

诺大的图书馆,暖气烧得不痒不痛,我习惯性地哈口气搓搓手,说小多,今天约我到这儿来有啥指教?

“哪敢指教你,我是有个小小的稿子,想请你帮我看看。”她涩涩地说道。

“哎呦不错的嘛,是什么样的稿子?”

“我写的一个恐怖推理的中篇,觉得还可以,就是没勇气投出去,所以就想到了你。”

“你可真厉害,都搞中篇了,羡慕啊羡慕。”我调侃道。

“关阳你就正经点嘛,我是真诚的请你帮我看看。”说着她从挂有樱桃小丸子布偶的双肩包里取出一个有塑料封皮的本子,递到我跟前。“关阳我跟你说,这稿子总共6万多字,这可是我辛苦码了两个月的心血,你一定帮我认真看看,提意见,各方面意见都可以提。”

我没吭声,打开本子看了看,小说叫做《湖滨养胎院》

没看到几页,我突然想起了一个预谋了很久都没问小多的问题。

“小多,上次跟我在车上冲起来的那个男生是你男朋友吧?”

米小多正盯着我看她的作品,希望给予肯定,没想到我突然冒出这个问题,她一怔,然后低着头笑起来。

“让你看我的小说,你怎么扯到这话题上去了?是又如何?”

“哦,我明白了,那就是了。”

“看你这状态是看不进去,我写的不够吸引人是不是?”小多问到。

“哪有的事,我得好好地读,这么多字,草草读一遍没意思嘛,对你的处女作不尊重。”我故意把“处女”两个字说的很重。但她好像没听出我语气的刻意。

“不至于吧,嘿嘿。”她笑了,“这样吧,你带回去读吧,但是不要让别人看到,你可是我的第一个读者,我很重视你的意见。”

听她这话,我就将手稿放入随身斜肩包里。这包是我的百宝箱。记得小时候看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我这个包里最大宝贝自然不是钱包或卡,而是一个精致的黑皮小本子和一支中性笔,可以说我走到哪记到哪,用的就是这个小本子。可别以为我要说这是我学新闻传媒专业的素养,这跟职业素养无关,我还记得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每天要背课文,老师抽查背不下来的学生,放学后要打扫卫生,很荣幸我就是经常做义务清洁工的人员之一。当时打扫卫生的学生经常换,唯独我和我爸厂里工友的另一个小傻蛋,几乎天天都干这活,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卫生委员会的常委,操,别人能干的事,我怎么就干不了?

于是我熬夜背、生抄十遍,什么套路都玩过了,每次一上讲台看着台下幸灾乐祸的同学,就紧张到眼睛发黑,脑中一片空白。

上了五年级,语文成绩实在太差,数学也不咋地,老师就将我列入了“放牛班”的成员之中。人生总是能遇到贵人,就在我爸爸对我的成绩摇头叹气打算放弃的时候,我们换了语文老师,我现在都还能想起来那位满口龅牙的女老师,对我人生的影响。她说人与人之间其实在学习能力上没有太大差别,关键是要用心,再好的记性,也不如一个烂笔头,你要学会记东西,应该随身带点纸片什么的,想到什么就写下来,就像背课文,不要去死抄,你先用脑子想,默念,一边就记下来,哪里卡住了,打开书看看再背再写,很快就背下来,而且不会忘了。

这个办法被我这种笨蛋捡到后,居然起了效果,我的成绩开始活色起来,从小考到高考,语文成绩特别是写作能力,从来都是在前头。

小多看我把稿子装进包里,就说你要看仔细点啊,你的包那么软,小心搞坏了,这可是真正的手稿,全世界仅此一份嘞。

其实小多跟我说话的语气语态,已然是老朋友或哥们了。我却更关心自己刚刚提过的问题。

“你就放心吧,我知道这是你的心血,我们都是爱文字的人,怎么着也会保护好你的稿子。”我笑着说道,“小多,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她有点惊奇。

“看看,你就这么不在乎我的问题是吧?要不要我再重复一遍?”我看着小多亮晶晶的眼瞳,问道:“那是你男朋友吗?”

她没说话,低下头,长发堆到胸前,我没有捕捉到她当时的表情。莫约一分钟后,她抬起头,一脸平静地问我:“我知道你问这话的意思,你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既然问你,当然想听真话了——不过,如果你就得不太方便说的话,就当我没问。”

她摇摇头,说我们去生活区的冷饮店聊聊吧。

我俩一前一后一路沉默着晃荡到了学校外边的冷饮店,直接上了二楼。

光线非常合适,暖气开到刚刚好,这个阴郁慵懒的午后,在这种地方来喝杯热乎乎的清咖,倒也是很享受的事。

小多脱了上身白色的短外套放在椅背上,叫服务生过来点饮品,自然,我们要的都是咖啡。

我俩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店子里衬调音乐放的是英国爵士,很适合今天这种气氛。

“关阳,其实我一开始接触到你,就是因为那次打架,我觉得你这人性格不太好。”她突然开口说道。

我一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这句话超出了我一直以来所酝酿的幸福的范围。

“但是,我后来改变了对你的看法。”她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跟你打架的那男生叫展腾飞,我跟他是高中同学,到现在我们已经好了三年了,我们都是从浙江金华到这里来读书的,我家跟他家就隔着三条街而已。”

“高二文理科分班,他到了我们班之后,就经常跟我一路上学放学,每次放学都要把我送到楼下他才回家,我非常感激他,觉得他这人也挺好,包括我们高中时的老师和同学甚至我家的亲戚邻居都觉得我俩蛮般配的,上大学后,有很多人追求我,但是我一直觉得他才是最好的,从来没动过其他心思。直到今年跟你在汽车上发生冲突之后,我才冷静下来,重新来思考我跟他的关系和他的性格。

我知道我这样跟你来谈论他有点不应该,但是我能感觉到你对我的心思,我觉你就像是一个大哥哥,像是古时候那种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虽然我也听到过有人讲你放纵不拘,长了一副桃花相,到处骗女孩子,但是跟你接触以后我觉得我才能读懂你,所以我才把你当成可以交心的人,跟你说出来我现在的状况。

展腾飞的家庭不怎么好,我一直都不知道。当时他送我回家我们小区的人几乎都能认得到他了,可他从来没有邀请我去过他家,终于有一次很偶然我去了,才发现了他家庭状况。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爸爸就过世了,留下他母亲带着他和他姐姐艰难过日子,他妈在干洗店打工,他姐姐很早就辍学去了福建石狮,只有他还在读书,据他说他读书的钱都是他姐姐寄来的。其实我一点都没有嫌弃他家庭不好,我觉得只要他积极向上就好了。谁知道我慢慢发现,他的性格比较极端,对很多事情都想不开,或者说都抱有仇恨的态度,期间发生了几件事,特别是几个月前他家庭又遭遇了一场变故,让他就像变了个人,我在他跟前完全没有了安全感,觉得他的压抑在心里的脾气,就像一座活火山,迟早都要爆发,到跟你打架那时候,我们已经开始慢慢不如之前那样有感觉了。说实话我有点不知道怎么跟他相处了,如果我就此跟他分手,我怕他会想不开,做出一些我们谁都想不到的事。”

她说完后,就没再说话,我的咖啡已经喝完,就喊服务生再来续一杯。

“关阳我感觉你这人还真的挺不错,当初虽然对你有点看法,但是我让展腾飞去给你道歉,讲了好久他才肯去,当时那情况,我还以为又要打起来,没想到你很大气,这一点我真的很佩服。也是那以后,我才知道你在咱们学院是个很有才华的学长,我也不管被人对你的评价如何,跟你相处起来感觉也好,更何况我们都有同样的爱好。”

“其实,小多,我问你男朋友的故事,也不是想对你怎么样,我只是很喜欢你这类型的女孩子,有灵气,有才气,长的乖巧可爱,很有江南才女的那种气质,所以虽然一开始我们的认识从打架开始,但是说实话,跟你相处,我很开心。”我终于开口。

“我知道,但是我对你真的感觉就像大哥哥,就像好朋友,就像以前交的笔友那样,很坦诚,也很自然,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不是吗?”她看着我的眼睛问我。

“是的,我早就当你是好朋友了,是那种知己般的朋友。”我也认真地答道。

初冬的下午很容易被黑夜迎头赶上,我和小多在一家兰州拉面馆吃完晚饭,一路慢慢走回校园,花灯初上的夜晚,也有冷冷的夜风掠过脸颊,吹向远处老城墙上有着漂亮线条灯的钟楼,我们沉默地走着,其实彼此心里还有些话压着没说出来,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晚上他们照例又在玩游戏了,我却没开电脑,躺在床上翻看我刚买不久的相机里拍的那些照片,却感觉了无兴趣,嘴哥问我要不要吃泡面,我说今天有点感冒,不舒服,他站到床梯上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笑笑说兄弟,好好养伤吧。

其实刚回到寝室,我就告诉了嘴哥跟米小多今天下去出去她说讲的这一切。此刻,嘴哥来安慰我了。

在我心里并不觉得自己就此会放弃追求小多,但我知道在小多的心里,却还有一点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在她自己没有清理干净之前,我的任何行为,都可能无法打动她。

最最致命的,是我即将毕业,离开学校,失去跟小朵相处的时间,失去追求她的机会。

猛然想起来令我感伤的电影《楚门的世界》,觉得电影里不是楚门的世界,而是我们每个人的世界,我们都是命运的提线木偶,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有些事可能一辈子都不可能去做,有些人,只是匆匆过客,永远都没有机会一起生活。

想到这里,感觉有点淡淡的落寞,很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我拿起手机,给小多发了一条短信,是电影里的最最经典的台词“如若我们再不能相见,我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是的,过了这个冬天,明年我就不会再来了。



晚自修我去了图书馆,认认真真读了米小多的习作《湖滨养胎院》。

直到催促还书的电子喇叭响起《致爱丽丝》,我才从书中回过神来,剩下最后两页了,赶在闭馆之前得读完。终于在所有人陆陆续续撤出图书馆后,我将稿子装进了包里,走出图书馆。

初冬的夜晚,冷风拂过脸颊,感觉身体中的某些东西被抽走。这样的夜晚,几乎没有什么人在外边溜达,我一个人就像孤独的卡夫卡,徘徊在学林湖边前辈校友们亲手栽植、已然成才的无叶垂柳下,天气冷了,但湖里还未结冰,我望见湖上倒映出漫天繁星。

我开始从头回味小多的恐怖小说。

故事发生的环境是她的家乡,浙东地区。

主人公叫做张逸然,是长三角某个大城市的金领,供职于一家日资贸易企业。

张逸然的妻子刘丹紫是留美海归,家境丰裕,从小到大都是家里人的掌上明珠,机缘巧合认识了张逸然,郎情妾意,奉子成婚。新婚过后,刘丹紫的肚子日渐大了起来。但是新娘子的性格也随即发生了改变。婚后,刘丹紫的父母据说去了美国疗养,不能回来照顾孕妇,只是偶尔会给女儿打给电话。而张逸然从小没了父亲,母亲身体也不好,承担不了照顾刘丹紫的重任,于是张逸然只好为老婆请了月嫂。奇怪的是,每个月嫂干一段时间,总是莫名其妙就要辞职,有些工资都不结算就撤退了,他不解什么原因,终于有个辞职的月嫂告诉他,说你家爱人有点问题,经常胡言乱语,动不动就要尖叫,太吓人。

张逸然觉得这只是他们辞职的托词罢了,身为企业管理层的人,对这些托词的套路早已司空见惯了。于是也就没去跟妻子说这些问题,还是不断通过中介,请月嫂到家里来。

公司经常要开会,他只能隔三差五回家。

这又是一个周末,他给妻子买了喜欢的三文鱼刺身,开着车子回近郊的家。他住的是公司提供的联排别墅,好处是清净,缺点就是人气不旺,出入都是开车,独家独户,如果一个人呆在家,是很烦闷。他想到这一点,就觉得月嫂说的太不靠谱,老婆在家里呆久了心情烦闷,有时候发点脾气也是正常的,而月嫂们离开的原因,多半也是因为地段偏远罢了。

回到家后,前几天才来的月嫂又走人了,妻子并无二样,晚上吃过晚饭,两人就在落地窗前望着远处人工湖上的彩灯聊天,聊了一些私话,刘丹紫突然对张逸然说老公给我找家专业点的养胎院吧。张逸然问她是不是因为月嫂伺候不好,刘丹紫说不是,她之前在美国留学时去养胎院做过义工,感觉很不错,对孕妇胎儿的健康发展都很有帮助,可惜中国大陆还缺少专业的养胎机构。张逸然听妻子这么一说,就答应下来。

第二天,张逸然便四处打听养胎院。在周边地区,还没有一家够专业的养胎安胎机构,好一点的养胎院都在国外,连续寻找了两天,也没什么结果。

俗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正在张逸然发愁的时候,接到一条业务推介短信,平时业务推介短信让人心烦,张逸然基本不看,但是今天这条却引起他的注意,在距离市区一百多公里的山区,有一所日资的翠山湖滨养胎院开业了,他打养胎院业务电话咨询了一些情况,感觉很正规,心里顿时踏实下来。跟妻子通电话说明情况后,周末就开车带着老婆去了湖滨养胎院的所在地。

果然,这是一个比想象中的还要让人舒服的好去处。周围群山环抱,一片不甚开阔但有活水进出的湖泊,白色的三层木质结构养胎院就矗立在湖边的小斜坡上,踩着绿草丛中的石阶就可以下到湖边的一棵树下,树边的小栈道码头上系着一条蓝色小船。一切看起来都如童话般美好。

最让两口子满意的还是养胎院的设备及服务团队。

他们拥有世界先进的健康体检设备,服务团队的管理层全是来自于日本专业母婴健康师,由一名笑容可掬的中年医师担任院长,通过资料了解到这些日本专家技术精湛,服务到位,虽然收费偏高,但是两口子还是非常满意,毫不犹豫当即就办好手续住了下来。

这就是米小多为小说设计的环境场景部分。我一直觉得不管是恐怖小说还是其他任何小说,都是在讲故事而已,讲故事就离不开环境。

说实话从这个环境设定看来,她倒是用了些心思,最起码逻辑上没什么问题。

故事的恐怖之处,在于她所展开的铺陈。

说这张逸然将妻子送进翠山湖滨养胎院后,也算是遂了一桩心事,于是他一头扎进工作里,连续三四个月,处理了几个大业务,期间,抽周末时间去看望过妻子好几次,平时就是打电话,看到妻子在湖滨养胎院一切安好,肚子也一天天隆了起来,他心里非常舒服,觉得这地方真不错,特别是院长宫本雄一先生,更是对客户关怀备至。

这天晚上同事聚会,说到翠山湖滨养胎院,正好有同事的老家在那个地方,讲了半天,那同事说不知道啥时候修起一个养胎院,还是日本人的管理团队,只知道以前那里有一片别墅区,后来路被洪水冲跨,那些别墅就荒废了。张逸然听后也没觉得啥,说那可能是新建起来吧,环境不错,如果谁有想去安胎的家人朋友,他可以介绍。

张逸然被灌得七晕八素,本来打算第二天上午抽时间去看妻子,结果喝高了当即睡在宾馆,等第二天醒来时,发现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他洗了把脸,打开手机,发现有条短信,翻开看时,是妻子的,只有三个字“老公救”。他登时脑中空白一片,拨打妻子电话,处于关机状态。

张逸然慌了神,立刻驱车前往翠山湖。

一路狂奔,脑子里尽是些杂念,没有进食没有喝水,口干舌燥的他将车子开到养胎院的停车场时,天已经黑了。

他冲进灯光凄迷的院内,发现一切如他们刚来是那般安好,服务人员彬彬有礼,一楼的大房间里,他隔着玻璃看到妻子正在与其他几位孕妇席地而坐,每人怀抱一个球,听院长和助手讲课。

张逸然敲了门,妻子笑容可掬地迎出来。他将妻子叫到一边,问你没事吧?

妻子说没事啊,我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吗?你说今天上午来看我,结果没来,打你电话也是关机,我就猜你一定是喝醉了。

听刘丹紫这样说,张逸然的心放了下来。

晚上他留宿在二楼客房。客房有个小露台,正对着宁静的湖面,月光如水,整个翠山湖宛若笼着曼妙轻纱,码头的橘黄色路灯照着小船,调和出不可名状的美妙色彩。如此好的夜晚,应该静静地品品茶,谈谈天,于是他便邀请宫本院长一起坐坐。这位日本人很健谈,从养生聊到人文历史,张逸然感觉自己的日语词汇已然不够用。

聊到二战,宫本院长说其实中日之间是有误会存在的。没等他说完,张逸然便接过话头,说对不起,日军侵华这是铁的历史,而且南京大屠杀这些都是真实的历史事件,没什么所谓的误会。

宫本院长也没接过话茬子,而是用中文说了一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说完,冲张逸然神秘地笑了笑。

接近午夜时分,张逸然已经沉沉谁去。突然听到好像妻子在叫他“老公救……”他立刻惊醒,摸摸额头,全是冷汗。他翻开手机,看到又是妻子的一条短信,还是三个字,他惊得汗毛耸立。

张逸然穿好衣服,看看屋里没什么可以用的武器,就随手将客房的电烧水壶抄在手里,打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隐隐约约的像是看电视的声音,他站在阳台上,看到院子门口的安保室灯光亮着,就轻手轻脚走下楼,穿过院子走到安保室玻璃窗前,里面在放电视,但是没有人。于是他准备悄悄返回到妻子卧房看看。

正走到一楼的大玻璃窗前,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鼻子一热,伸手一摸,在橘黄的灯照下,看到满手黑色的液体,鼻子怎么出血了,真见鬼!他气得骂了一句。突然听到屋里有人说话,于是下意识地躲到转角处。

屋门被打开,一个担架被四个男人抬了出来,这些人都穿着制服,看不清面孔,好像来这么多次都没见过他们。这些人抬着担架沿着石阶直接走到小码头,将担架上的东西抬到了小船上,有人解缆,四人将船向上游的黑暗中划去。

张逸然第一反应,那担架上抬的绝对是人。难道他们……一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有种恶心的感觉,手上没有一点力气,双腿也像是钉在地上,无法拔离。

摒气凝神半响,他缓过气来,于是半蹲着朝妻子房间挪去。

刚到窗口,突然妻子房间灯亮了,他悄悄从窗帘缝里看进去,立刻惊得要叫出来,但他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妻子正赤裸着身体,随着忽明忽暗的灯光扭动这身体,像是在跳一支什么舞,硕大的肚皮上下抖动,旁边椅子上坐着的,正是宫本院长和两个助手,三人面无表情,如同死尸一般动都不动。

看到这一情景,张逸然意识到自己遇上了什么,要么就是真实杀人之所,要么就是自己的虚幻感觉。他咬咬舌头,感觉到活生生的痛。正是这痛,让他迅速冷静下来,大脑恢复了动力,他知道如果现在采取什么行动,就凭他一个人,非但不能救出妻子,甚至连自己都要没命。于是他想先静观其变再作应对。

鼻血又流了出来,他拿手指塞住鼻孔,继续关注屋里。这时候妻子不跳了,而是躺在床上,院子几个围到床前,其中一个女助手端着个盘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张怡然看到盘子里的器具发出冷冷的光。

手术刀!难道他们要动手术?他不由攥紧了拳头。但是妻子毫无反抗迹象,这是怎么回事?

正纳闷,突然发现院长不在床边了,他一惊,还没回过神来,眼前的窗帘猛然拉开,院长的脸就在他面前,咧嘴一笑,他顿时尖叫了出来,顺手一拳砸碎了玻璃,此时他才发现,他正站在一栋陈旧不堪的别墅黑洞洞的房间前,了无生息,旁边荒草丛中停着他自己的车。

撞鬼了!他立刻扭头猛跑到车跟前,发现没有钥匙,便顺手从地上操了一块石头,砸碎车窗,坐进去车里面,才发现车子里面锈迹斑斑,早已经不能开了。他惊慌失措地从车里爬出来,看到了湖边破旧码头边的小船,刚才明明被人给划走了,怎么会再出现?但是现在顾不了想这么多了,他拼命地跑到湖边,跳上船,发现没有浆,只要用双手划着离开了岸边。

这是一艘破败不堪的小船,除了木板吱吱作响之外,随着他趴在舷上每划动一下,就有水从缝隙里灌进来。划离了岸边,回头看那栋别墅,在冷清的月光下,犹如一只长了无数黑洞洞的眼睛的怪兽。

此时,突然从别墅中一闪一闪亮起了灯光。张逸然赶紧伏在船底,观察动静,果然不出他所料,亮起灯光的地方,出现了人影,并且听到了用日语的呼喊,他听得懂话的意思是别让他跑了。

不一会儿,没有声音了,他便用手划着船往湖的上游慢慢走去,湖不算大,但是他划得精疲力尽,到达湖的进水源地段时,发现水的来源处居然有个不低的瀑布,冲下的水激起一圈一圈的浪,他的船被漾在浪圈中打转,费了好大一番劲,才将船划到岸边。

上岸后,张逸然瘫倒在草丛中,脑中回想着刚才经历的一切,这时,那个日语呼喊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好像人就在附近。他大气不敢喘,赶紧捂住嘴巴蜷缩在一棵大树的根部,随即就分明地听到了一堆人踩着草从他身后哗哗地走过。

这里不是安全之地。他心里想着。脚步声消失之后,张逸然一路小心翼翼寻找可以躲藏的地方。他爬到瀑布上方,沿着水源走了一段路,发现水源消失在一片茂密的木丛中,他淌着水边穿进木丛,猛然感觉到一阵冷风吹来,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趁着月光,他看到这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水正是从洞里流出来。正犹豫着,突然听到头上有哇啦哇啦的喊叫的声音传来,于是不敢多想,一咬牙进了洞。

他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功能,这微弱的光投进无边的黑暗,就如同小石子之于大海一般毫无意义,唯独可照见脚下的路是否能迈出下一步。

咬着牙继续往洞的深处走,感觉风愈发大,但是脚下的路却平坦了起来,他蹲在地上仔细看看,居然是水泥地面。这里怎么会有人工建筑,正纳闷间,听到洞里有声响传来,他立刻熄灭电筒,静悄悄地听,居然还是有人在用日语喊叫。他娘的,这些鬼魂无处不在,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不一会儿时间,声音没有了,倒是有一点亮光出现在前面。于是他摸着墙壁,慢慢朝着有光的方向蹭去。

靠近灯光时,他看清楚了这个灯光原来是挂在墙上的一个灯具,好像小时候用过的电石马灯,周围并没有人。

他索性将马灯摘了下来,照见前面有一些坏掉的木箱子,其中框木看起来特别扎实,于是就顺手拾起一支充当武器。

是的,出去也是死路一条,往里面闯闯吧。

张逸然举着马灯慢慢往前走,不一会儿到了一个有着两扇铁门的岔洞口,两个门口的铁门均开着,估计之前说话的两个人就从其中的一个洞里走了,不管选哪一条,都有可能遇上他们。进还是不进?他正犹豫,突然看到门上好像有字,于是赶紧用衣袖擦擦门板上的灰尘,清清楚楚地出现了1644几个数字,下边有一排日语文字,他仔细看看“荣1644部队编三实验基地西南九号门”。

莫非我闯入了一个军事基地?他心里纳闷。

张逸然这才想起来,听老辈子人讲日军当年侵华战争中除了常规部队外,还编制有医学实验部队,也就是臭名昭著的生化部队,这些部队专门研究细菌武器,除了拿青壮年中国人做实验外,还有江南地区有一支秘密的部队,专门研究如何用病毒控制婴儿,使其成长为没有意识的奴隶。

二战都结束半个多世纪了,人们从来没有找到这个秘密的部队,也没有任何有关与这方面的资料,难道说,这就是那支魔鬼部队?难道我看到的人,听到的声音都是活着的日本军人?或者说他们又回来继续残害中国人,如果真是这样,我的妻子便成了这些魔鬼新的受害者。张逸然想到这里,顿觉舌头发麻,后脑勺一阵一阵的冰凉。

这两个岔洞口一个大一个小,水源从大洞里流出,而有编号的,正是小洞口。管他的,进去。张逸然这样想着,走进了小洞内。

洞天越来越开阔,通道全部用水泥浇筑,不时有一些侧门出现,终于在一个侧门口,张逸然看到门牌上标有“弹药”字样,打开门进去,却又是一个大大的空间,两边墙上都有小门,写着禁止烟火,他找到一个放满了木箱子的房间,箱子上标注的是“军用刺刀”,于是他打开箱子,取出来一支,这些过了六十年的东西,如今拿到手中仍旧亮晃晃的寒气逼人。

他提了一支刺刀,返身出来,继续前行。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经过了无数的门,终于看到应急配电室,此时马灯将要燃尽,于是他冲进配电室,按照日文标示,启动了应急灯。

几十年过去了,除了灰尘的覆盖,一切都是完好的。随着甬道里灯光的点亮,他惊讶地发现,这果然就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堡垒,一个秘密的军事基地。他慢慢地走到一个大厅中间,发现这环形的大厅足足有十层楼高,而他正在中间的一层。大厅中央高高悬挂着日本海军旗,最底层则有水流的声音。在环大厅的房间里,他看到了陈列的各种病毒实验标本,有刚刚开膛的女尸标本,也有头大如斗的婴儿标本,还有一些婴儿标本,已经不是人的样子,居然双脚长到了脑后。他越看越觉得怒火中烧。狗日的杂碎们,就是这样伤害我们的同胞。

这时,嘈杂的声音从某一个通道里传来。

他妈的,他们最终还是找到这里来了,张逸然心中默念,如果来者是鬼魂,那就跟鬼魂作战,如果是人,那也不怕,死也要跟他们硬干。他边想边躲进一个小房间。

房间里面堆着些香槟酒棒球帽之类的什物,在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些资料,看起来像个军官的住所。他看到桌面的一个文件夹中好像有些照片,于是将这些照片翻了出来。令他吃惊的是,他所见到的湖滨养胎院的宫本雄一院长的照片也在这里面,看级别是个大军官,同样一脸神秘的笑容。

果然是遇到了日本鬼子的亡灵。

他用刺刀翻动屋里的什物,看看能不能找到更有价值的东西。结果在桌子脚边的墙壁上发现了一个铁盒子,上面用日文写着“应急使用”。

于是他拿刺刀将铁盒子打开,发现两个按钮,一个标有“毒气”,一个标有“爆炸”。这两个按钮可能是为了防止这些军事秘密曝光而设置的,如果管用,就一定要按爆炸的按钮,让这些可恶的亡灵们跟炸药去见鬼,当然,自己也逃不出去,那就跟他们同归于尽吧。

听到传来的声音越来越近,张逸然决然按下了爆炸的按钮。“滴”的一声过后,他听到了不知放置在哪里的计时器滴滴答答的声音。估计正是倒计时。这时,小房间一边的墙上有一扇暗门自行打开了,他凑上去一看,上面有标有日文的“逃生渠道”四个字,于是赶紧钻进去。洞很小,仅能容得下一个人。刚进去,后面就传出来一声沉默的爆炸,巨大地气流将他冲倒在地,接着通道整体摇晃起来。张逸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站起来拼命跑,正奔跑间,猛然脚下一个虚空,他感觉自己跌落进了水里,被激流冲刷着朝前滑去,他挣扎了几下,又感觉从高高的地方跌落。

直到从高处重新落水的一刹那,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从瀑布上掉进了湖里。他浮出水面,感觉有浓烈的火药味扑面而来,湖面上飘着些乱七八糟从瀑布上跌落下来的东西。

张逸然深呼吸一口气,庆幸自己逃出了生天。这时他突然感觉自己在下沉,感觉水下有什么东西在拖自己的脚,这一惊让他获得了巨大的力量,他奋力朝岸边游去,已经能嗅到树木泥土气息了,但是突然在岸边分明地出现了一排穿着制服的人。

顿时,一阵眩晕让他昏迷了过去。

米小多的小说基本上就是这么一个故事梗概。

我回味完这篇故事,才意识到时间不早了,我已经在学林湖边徘徊了近一个小时。

树林里的每个长座椅上,几乎都有一对情侣占领,或拥抱,或聊天。我靠,这么冷还要搞这些名堂,真是佩服。

其实我跟他们一样兴奋。

虽说小多这个故事讲的有点玄乎,但是整体感觉很流畅,用了五万多字渲染铺陈整个故事,中间有些遣词用句还是很不错,可能她看过不少好莱坞批量出来恐怖片,在情节上基本按着那些片子的套路在走。其实,我也只是个文艺爱好者,没多少创作经验,更没什么高深的创作理论,但是我会看,我能感受到每一件作品所带给我的心灵的启迪和震撼,自然也能感受到作品中所流露出来的作者的情感。

小多的作品,显然倾注了不少的心思,无论从题材、故事架构、场景设置,都还算看得过去,如果晚上一个人读这部小说,还真让人有点害怕。

让我兴奋的,其实并不是米小多这个故事架构,而是因为她的恐怖小说的选题。一直以来我们看到的抗日的题材都是正面的真刀真枪的战争,很少有涉及战争所带给我们民族创伤的作品。小多选择了一个战争遗毒继续伤害中国人后代的题材,很大胆,但是她将这个故事装进去一个恐怖小说的套子里,感觉到最后张逸然以为自己逃出了生天,却隐约看到岸边站着的仍旧是穿着制服日本军人的亡灵。最后的结局是怎么样,她没说出来,可供读者去思考,依照我对中国的类型小说或电影的了解,鬼魂的东西是不可能真正面市的。

我真正的兴奋点,在于之前我对小多的爱慕仅仅是因为她的气质和美貌,现在却不同了,透过文字,我认识了一个更合乎我心中完美爱人形象与标准的米小多。

我家乡所在的省文联主席、作协主席居然是夫妻俩,两人都是国内个顶个的一线作家,生个女儿,也成了作家,一家全都是作家,多好。虽然我从未幻想过自己能像他们一样一家三口有这样的成就,但却一直梦想着找到一个跟我一样喜欢文艺的有涵养有思想的女生结婚,我们或许都将成为媒体人,当编辑或做记者,一起周游各地,生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子,将来让她也做媒体人。这个梦想,如同病毒孢子一般,经常游荡在我的脑海中,却一直找不到生长的土壤,今天,就是现在,我猛然觉得这个孢子的宿主,非米小多莫属。

我会一直关注着小多的大学生活,不管明年我在哪里;我会一直苦苦地追求她,不管她跟前是展腾飞还是展落地;我会一直怀揣着跟她成家的梦想,带着她去北海定居。

此时的我,想给小多打个电话,跟她沟通交流一下对她处女作的读后感。

我慢慢地走向寝室,同时拨通了小多的电话。小多熟悉声音传来:“你好”,我心猛地一颤,脱口而出“明天,我们去北海吧。”

“你说什么?”她吃惊地问道。



这个周末便是万圣节了,学校照例有每年一度的假面舞会,晚上在寝室,嘴哥手里拿着几个面具在我眼前晃荡。

“边儿去,烦着呢!”我臭他。

“什么呀,相信你有心烦事,就等于相信母猪会上树。”

“瞧您这比喻,也不是一回事儿嘛”我被他逗乐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说真的,这个舞会你得去。”他突然止住言笑,跟我认真地说。

“不去,有什么好玩的,现在我已经不爱去参加这些公开活动了,我要闭关。”我没好气地说“这些舞会,年年搞,甚至月月搞,一进舞池,个个油头粉面,男男女女兴奋无比,兴奋什么呀,回寝室,洗把脸,咂咂嘴,啥都没有,觉要照睡,饭要照吃,英语照样要过级,再跳也跳不到美利坚合众国去。我倒是想到舞池里面扭扭捏捏的人,就想起张爱玲的一句名言‘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你该不会忘记我曾经这样跟你说过吧?”

“人家跳个舞,正常的消遣社交,难不成在你这里全都是这个味道?我看你这人确实心理上有点那个。”嘴哥半带嘲讽地反驳我。

“我就知道你不会听明白我话的意思。每次去跳舞,闻到女生的香水,我的那话儿就不听使唤,我相信每男人都是,甚至每个女人也同样如此,文质彬彬的掩饰下,每个人心里都拴着一头狼,佛洛依德不就是靠这理论自立门户的吗?我想表达的是,很多看上去轰轰烈烈的美好的理想的东西,都抵不过现实的冲击,比如一晚热舞的某位美女,第二天你眼睁睁地看到她坐上宝马扬尘而去,心里什么感觉。”

“操,还真说不过你,吊书袋你厉害,但是今晚的舞会,你该去,也必须去?”嘴哥很认真地说。

“为啥?”

“第一,这是我们大学的最后一场万圣节舞会;第二,听说赵旻今天也去,她圣诞节就要嫁人;其三,米小多也会去。”

“不是,你这是唱哪一出?敢情赵雯大学还没毕业就要嫁人?”我有点吃惊,“再者,她去不去舞会好像跟我没多大关系吧?”

嘴哥顿了顿,认真地说“其实赵旻之前找过我,让我跟你说一声,其实她本身还是喜欢你的,结果你先负了她。现在据说她已然怀孕,准备奉子结婚了,男的是开火锅店的,传言有20多家分店,加长的宾利车都有。”

我有点被嘲弄的感觉,就冲嘴哥喊道:“大嘴,不带这样玩人的啊,她怀孕结婚,参加什么舞会,跟我好像没多大关系吧?你倒好,还说米小多也去,我懵了,你这是唱哪一出啊?”  

“其实米小多知道你之前和赵雯之间的故事了,毕竟大学你认真谈过的女生,也就是赵旻了。实话跟你讲,是赵旻让我来跟你说,想跟你见个面。”

我没理嘴哥,侧身躺在床上。他看我沉默了,就说阳子,哥们知道你心里有些不痛快,这也没什么,只要跟米小多还有戏,你就大度点,跟赵旻见个面,也就算了结了这段缘分。”

其实在我心里,对赵旻的感觉还是有那么点不自在的念想,世界就是这么小,在校园里,我仍旧时不时会碰到她或她和新男朋友,在食堂、在图书馆、在操场、在自习室,在这生活了四年的所有的空气中。我常常会陷入悲观的情绪中,会有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的感伤,生命的历程中,有很多我们曾经经历过的生活的片段,某一次的事件,某一个人的身上的味道,某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在当时很可能会带来心理上的各种情绪,我们或眷恋那些事,或憎恨那些人,甚至悔不当初。但是时间久了之后,偶尔一次激发,猛然想起以前的什么,才发现,所有逝去的时间,都是同样的美好。正是这种生命的流逝,让人唏嘘。我其实不惧怕去跟赵旻见面,我怕的是那种“得不到和已失去”的生命的遗憾会占据我的心,催下我的泪,让我痛苦不堪。

米小多既然知道了我之前的故事,且不说她通过什么渠道获得这样的信息,至少,她在关注我。

自从前几天跟她冲动说了想去北海的事,好像我们之间的关系开始微妙起来,我约她出来将稿子还给她的时候,她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羞涩感。我约她去吃涮锅,她没答应,说既然我看过了,就点评点评,她来润色修改。

我说得坐下来慢慢地说。她显然明白我的意思,最终还是推脱了。我早有准备,早就预料到她或许会有一段时间逃避我那晚该死的莫名其妙的表白。我把自己的阅读感受写了四千多字,打印了十多页。小多看到我的那一沓子稿子,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到今天已经过去快一周了,她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也不好去惊动她,虽然日日都在想念,但却不敢太直接把感情表露出来,毕竟跟她出双入对的,还是展腾飞。

大嘴是假面舞会的主要策划者,他知道米小多要去,我猜他跟我说必须去的用意,是让我好自把握。

周五下午,突然下起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了枯死的冬天。夜晚去舞会的路上,雪有所减弱,校园里七彩的灯柱映衬着飞舞的雪花,让人顿时置身某个浪漫的国度。

小礼堂的门口有纸扎的邪恶南瓜头,昏黄的光线从南瓜的眼洞、尖牙的缝隙里透出来,感觉很特别。舞池里的暖气很舒服,很多人将羽绒服外套脱下来,穿着秀出身材的薄衣服翩翩起舞,人人脸上一个遮住眼睛的小面具。

我一进门就四处观望,想看看米小多在哪,可惜的是,人太多,穿的衣服也多以黑色为主,少有突兀的鲜色,黑压压的一片戴面具的人,看到不小多。

我旁边晃悠晃悠过来俩人,一看就是胖子和嘴哥。他俩神秘兮兮地把我驾到一边的角落,长椅上坐着个女生,凭感觉就知道那是赵旻。

“去吧哥们,我看了,米小多没来。”嘴哥跟我咬着耳朵说。

我四下张望,轻手轻脚走到赵旻旁边坐下,感觉像是在做贼。

一靠近赵旻,她身上那种熟悉的味道立刻打乱了我在肚子里编好的台词。

她戴着面具没摘下来,我也没摘,就这样相视一会儿,她先开口了。

“我知道约你在这地方见面很唐突,但是至少我们戴着面具,不用看清对方。”

我心里一慌,说“是有点唐突,你找我什么事儿?”

我能透过面具上诡异的眼洞,在橘黄的伴着彩色射线的灯光下,看到她汪汪的似水的眼睛。

“我今年冬天要成家了。”

“我知道了。”

“他对我很好。”她说道“虽然他已经快四十岁了,但是自从我怀了他的孩子,我就决定跟他成家,学业什么的这些都不重要了。”

“那我恭喜你找到真爱,祝你新婚快乐。”我怏怏地说。

“其实我今晚想跟你说,你在我心里的位置,还是一直会保留的。”

“不必了吧。你既然成家,就安心过你的日子,我的未来还不知道在哪里,忘掉彼此,好好生活才对。”我心里突然堵得慌,说话都有点颤抖。

“我知道其实你也放不下我,我也放不下你,这三年,我跟别人在一起,总能想起你,我想任何一个女生,都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的男生。”说完,她低下了头。

我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一般,紧得难受。虽然这三年再没什么往来,但是赵旻的处女之身给了我这个事实却无法抹掉。

无论人多么善忘,床笫的情感,却会让人铭记在心,并为之付出。想起第一次读《白鹿原》,对白孝文这个人物寄予厚望,感觉他会接起父亲白嘉轩的衣钵,成为原上新的掌门人。但是随着故事的推进,对这个人物实在伤心到极点,那时我才十几岁,觉得好端端一条汉子,会因为一个人皆可夫的女人,断送了未来,简直是神话。后来自己尝试到了这种男女之事,才发现这玩意儿真的会要人命。

想到曾被自己裹入身下的温存,要转移到另一个人那里,就如同心头的肉被活生生扯了一块,虽然赵旻早就不属于我了。

冷静了片刻,我说道“其实,我们没必要这么悲观,各自认真地生活,世界就这么大,下次的重逢,我们都成熟了,回想起以前,会感觉全是美好。”

“嗯”她答应一声,使劲点点头。我分明地感觉到她面具下滚落出的泪水。

我站起身来,对赵旻说祝你幸福,我先走了。说罢扭头走出礼堂。

胖子和嘴哥也没出来。我将面具摘下来,揉作一团丢进垃圾桶,长吁一口气。想起自己之前发表在某一本不知名的小刊物上的一首诗:

多年之前,

你不肯放手,

我不肯留,

北冰洋的风,

将我带到陌生的土壤,

我的漂泊,

你的哀愁;

多年之后,

我不肯放手,

你不肯留,

太平洋的季风,

将我吹回你的土壤,

你已是陌生孩子的母亲,

我却依旧是

没有根的沙流。

我想,许多年之后,我还能记得这首诗,一定会想起赵旻。

回到寝室,感觉心里没着没落,打开嘴哥的电脑,找了一款枪战的游戏,戴起耳麦,在血腥中纾解道不明的怅然。

时间尚早,几局游戏打下来,感觉索然无味,于是打电话给大嘴和胖子,两人都没接电话,我气得直骂娘。

今晚的前半场虽然让我心里一度伤感,但实际上是个美好的夜晚,如我所愿,正当我百无聊赖之时,小多打来了电话。


 

雪中漫步,是一种人生的小惬意,特别是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教学楼里与图书馆的灯光是透亮的,在泛着荧光的雪面上,甚至倒映出若有若无的楼群的影子。从参差的楼宇天际线向远处望去,城市高楼顶上一闪一闪的红色信号灯分外抢眼,绯红色的天空,掩入夜色中,寂寥夜阑了无声息却微微有声,侵入耳膜,让人感觉这是一片活着的世界。

我跟小多谁都没作声,静静地走在通向学林湖的小径上,我抬起头环顾着这片生活了三年半的狭小的空间,感觉到了时光轻巧的脚步就在头顶的雪花中溜过去。

“关阳,谢谢你对我的作品的评价,我认真读了好多遍,修改了结尾。”

“嗯”我应一声。

“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说小说的事,其实,我——今天舞会看到你了。”

刚才对这片天地的环视,我突然有了某种超然之感,因而听米小多这样说,也没感到分外震惊,我不想对她掩饰任何过往。

“对,一位昔人将要进入婚姻生活,我送上了祝福。”

“前不久我从刘智胜那里了解到了你的之前的故事。”她笑着说。

“好啊,多谢你的关注。”

“今晚约你出来,是想问你一件事儿。”小多眨巴着眼,长长的睫毛挑动着微妙的气氛,“那晚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我是记在心里的.......”说完这话,她有点羞涩地低下头。

我登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应该是想告诉我,她接受了我的表白。这念头一上来,心里立刻像有一只小鹿,到处乱蹬。我拼命压制住自己的情绪,想从她口中真正地确认我的猜想。

“小多,你是说,你愿意将来跟我一同去北海么?”我屏住呼吸,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她。

米小多没有正面回答,把头侧向湖面,湖面上的雪泛着淡蓝色的光。

“其实,我真的应该解脱出来了。”她回过头的时候,脸上有泪痕。 

“你说什么?”

“关阳,我想问你,如果你是我的话,会如何处理这样的事。”她长叹一口气,缓缓地说道:

“展腾飞已经不是我高中时所念着的、深深相信的詹腾飞了,他变了。从高中到现在,有很多的男生对我表白,我却为展腾飞坚持着,我相信他会很努力地改变他的命运。可是上了大学后,我发现他的脾气变得很古怪,我之前跟你说过他的家庭状况,很不好,为了供他上大学,家里人很吃力,她姐姐经常为他的学费发愁,从大一到现在,我也在不停地支持他,经常给他生活费,但是每次他接我的钱,都要发一次脾气。大二以后,也就是这一学期,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有钱了,跟着别人穿品牌衣服,买八九百块一双的鞋子,还去肩膀上纹了个佛头,我好生奇怪,问过他,可他坚决不肯跟我说他的钱从哪里来的。我就担心他是不是在做什么不正当的事,现在还没放假,我无从跟他家里取得联系,于是就托我们高中的同学去他家里打听,岂料他家已经搬到福建去了,后来才有同学告诉我,他姐姐在福建搞传销,骗了他母亲和众多亲戚朋友过去,已经是没有回头路了。按道理讲,展腾飞应该想办法劝母亲和姐姐脱离这条路子,重新回到生活的轨道上来,可是他没有这么做。直到前不久他约我去吃饭,才跟我摊了牌,他说他姐姐在福建那边傍上了一个老板,人家有的是钱,他姐姐每月都会给他寄不少于一千五的生活费,他要狠狠地弥补一下从小到大对有钱穿名牌衣服的同学的羡慕,并且他告诉我,请我以后不要再给他一分钱,他现在不需要了。当时听他这样一说,我的心就像泡进了冰水里,不知道该如何跟他交流下去。特别是最后他说了一句话,让我真的很伤心,他说这个世界就是有钱人的世界,什么是有钱人,就是等有了钱,人家才把你当人。”

昏黄的路灯下,我看到小多噗噗掉下的泪水。

“他变了,变得攀比、虚荣,甚至自私,后来我打听到,她姐姐去做了皮肉生意,每次看到他花钱的样子,我就有种深深的负罪感,我不知道如何去跟他沟通。”

我沉默着,对小多的倾诉毫无心理上的防备。

“关阳我想问你,这真的就是所谓的拼爹的时代?没有好的家庭出身,人就不能昂起头来做人?”同学们在一起相互谈论的根本就不是梦想、未来,所有人都拼命地掩饰自己的家庭出身,或者活在嫉恨中,这就是我们所处的环境,想想,每一颗正在成长的心灵置于这样的环境中,难道不会失去原本的善良秉性,走向歧途吗?我感觉詹腾飞正是被环境所干扰了,你说是吗?”

我没有正面回答小多的问题。

“小多,你还记得我们高中时学到欧洲历史部分,其中著名的德国铁血宰相俾斯麦说过的一句名言吗——‘强权就是公理’,这句话道出了社会的本质,千百年来,社会就是这样的,总是贫富不均,强权和羸弱并存,有人出身好的家庭,有人却出身贫寒,这就是命,是我们没有办法去选择的,连同这现实的社会环境都是一样,我们几乎没有翻盘的机会,去改变固有的环境和已然的出身。我们每个人能把握的,是我们面对环境与出身的态度与行动。

你看看我,整天都好像没有什么烦恼,生活得很拉风的样子,其实跟你说实话,我的家庭状况,跟展腾飞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我有一点特别,就是比较认命,我的故事如果你愿意听,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我的特别之处在于我时刻都清楚自己是谁,我没有富二代们的出身,但是我可以凭着自己的天赋和专长活得有信心,买不起牌子衣服,我就另辟蹊径,专门去买一些有个性的但是价格便宜的服装来穿,为此,我专门研究过服装搭配与个人形象设计,衣服穿出来,虽然不是什么大品牌,却很合身,也很抢眼,慢慢地就形成了穿衣服的风格和品味,也就成了穿着方面的专家,很多精彩的人生故事,很多生活的技能技巧,都是被现实逼出来的,这就是做人应该有的智慧,就像流水,冲不动大石头,就绕过去,甚至淹没它。

我不是自诩,我觉得人活着就是活一种心态,这花花绿绿的世界要是每天去攀比,是要出问题的。”

她没作声,于是我就直接问她“你打算如何跟展腾飞处下去?”

“我有所厌倦了,除了刚才说的这些变化,他最让我接受不了的,就是对我的态度,有些话不该跟你说,但是我把你当成我的知己,说出来也不怕你对我有什么看法——我曾经为他怀孕,打过胎……

我心头一惊,果然不出我之前的预料,每个人背后都有不堪的故事。但我很快就平静下来,二十多岁都没有情感故事的漂亮女生,多少有些不正常。

“所以他现在这种状态,我又急又气,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既然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在乎我,没有珍惜这份感情,那趁我们还没有公开闹僵之前,还没有赌气分手之前,我要先放手了,长痛不如短痛,他要恨我就让他恨吧,我无所谓了。”

小多仰起头,她今天没有戴帽子,散披着头发,长毛领的羽绒服托起她凝玉的脸庞,任凭雪花飘落在脸上。

我盯着看她,不仅感叹造物主的神奇,这样玉洁的人就在我的面前,一种极力想保护她的感觉占据了我心里的每一寸空间。

“小多,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这句埋在心里两三个月的该死的表白,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我看到她诧异的表情,就赶紧把下半句接上“——这类型的女孩子”。

她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她这一笑让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娘的,我也是有故事的人,面对女孩子何曾如此紧张过?这都怎么了?

“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没讨厌你啊。”她红着脸说。

“其实你一直是我心里最喜欢的那种女孩,自从认识你,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能我给你的最初印象不大好,但现在我所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知道你是真心话,可是,你知道吗,只要展腾飞一天还在我面前出现,一天还在我心里存在,我都很难再去有其他的想法,哪怕是我跟他分开了,我也不打算再谈感情的事,我需要时间来补充一下自己。最近一两年,我都不会再去谈感情的事。我的舅舅在日本做食品生意,他一再邀请我去日本,很可能读完今年,我就想办法去日本学习了。”

我一时怔在这湖边上,感觉自己就是一片雪花,埋身在厚厚的积雪中,没有存在感,更感觉自己像是一层薄薄的纱,冬夜的寒风穿透了我的身体,甚至我就是寒风本身,呼啸而过却什么都没有。

“关阳,可能我说话直了点,但这样说给你听,你大概就不会再去花太多精力和心思在我这边,你在我心里是一个好男孩,真的。我了解过你的过去的故事,对你写的东西有过关注,同样喜欢你跟我相似的某方面的气息,你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很优秀,我真的很期待你好好努力,做一个名记,甚至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写出更好的东西,我不想你把光阴和才华浪费掉。”

我看着小多认真的眼睛,觉得鼻子一酸,嘴巴里有说不清的滋味。我使劲点点头,“我会记住你的期待。”我说。

小多离我这么近,却感觉她站在地球的另一端跟我说话,中间隔了太平洋,或者隔了阿尔卑斯山脉,远的我听不到她的声音。这么浪漫的一个夜晚,刚刚从前面的伤感中逃离出来,瞬间,又进入一个新的冰河世纪。

真他妈美好无比的冬夜。

看我情绪不对,小多说,我们去吃点宵夜暖暖身子吧。就在她转身的一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将她一把拉住,抱入怀中,她使劲挣扎推脱,却没有说话,我紧紧地抱着她,贪婪地嗅着她的发香,她推不开我,也就不再动弹,任由我抱着她。

万圣节的舞会还在继续,而我的舞蹈,是刚刚开始,还是即将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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