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返乡路上要经过一片东西走向的山岭。一条长3.3公里的隧道洞穿了这片山岭。据说自此,山上的观音岩不再流泉水。
离此地非常非常远的墨西哥曾经有一个画家叫弗里达,她有一对乌鸦翅膀一样展开的眉毛。一根钢筋也同样穿过弗里达的腹部,夺走了她的童贞。
她也不能再有孩子了。
隧道里昏黄的灯一盏盏往后倒退,转向灯“咔哒咔哒”的响着,眼前的景象毫无变化,这难以逃脱的3.3公里显得无穷无尽,脑子里闪现的想法越来越怪诞。
醒了之后的世界是静止的单调。房间像一个水族箱,没有气泵,我是躺在箱底的死鱼一条。人都是从鱼的样子变来的,有时候也会变回那种粘稠的样子。水脏得发绿,沙子很细很软,我保持着一个死鱼常用的瘫卧姿势,也改变不了。据说每一条死鱼都有个喋喋不休的灵魂,它们会在变成咸鱼晾在团箕上之前不停的对于自己的梦想自言自语。之后便在干、咸的现实重压之下脱水。
我也紧跟死鱼的鱼生规划,抓紧时间找一个可念叨的理想。而开口就感觉脸上有水压,而嘴皮子干得开裂。
弗里达经常打扮得像个男人,她的一对乌鸦翅膀一般的眉毛似乎时刻都准备着飞走。她是一个画家,她的情人也是。男人的瞩目成就总是得到人发自内心的承认和赞扬,而他的情人总是被称作“缪斯”,他灵感的源泉。弗里达不仅是缪斯,她是个画家,她将光芒分给了自己的情人,然而却被看做是晦暗的那一方。弗里达车祸时离她的情人还很远。或许她到后来也很想要个孩子。
这时,我感觉水箱里有另一条不明生死的鱼。一条死鱼没有办法选择在大排档喝着啤酒吃着烧烤跟人痛诉已死的生活理想,躺在这儿也是不错的唯一的办法。然而他似乎有别的要跟我说。
“我记得进隧道之前,高速路边开着一树树米白色的枳花,偶尔还能看见小碗一般的白色田旋花,梧桐是紫白色的。山上新长的树叶一团团的,山包像个小布绒团。”
“对,大多数时候,一眼看过去,路旁边几乎都是绿色,我一路都有很认真看外面。山上的野蕨长了嫩尖,摘下来炒鸡蛋吃。还有的地方种油菜花,榨油的油菜像“拒绝扫地而以头抢地的绿扫帚”,长得高高的,三斤的榨出一斤油。茶籽要七斤才能出一斤。小时候家里总吃这种油,出的汗都是澄黄的。”
似乎我不该在想烧烤的时候回答他。他躺在旁边病床上,房间里暗得很。我想看看他,可没力气翻身。
他是个画家,他的眼睛能分辨出不同的绿色,不同的树叶上,在不同的时期,在不一样的天气下,然后收集在画稿中。人对于外界的信息三分之一来自于视觉,视觉就是构建你世界的一切基础。
他说我像橄榄色。只需要往黄色中掺入些黑色就是橄榄色,但我还要加入另外一种,不是神创的自然的颜色,是自己独创的独一无二的颜色,不属于任何东西。我是他的缪斯,是他画作里令人眩晕的中心。
我只是个努力的画师。对于艺术工作者,大多数情况下称赞他的努力等同于讽刺他无才。一个大匠与一个大师相比,中间差着好几套一线城市学区房。只能模仿单色调的画作,读不了化学专业,我凭借他的指点记忆所有事物的颜色配比。但我有另外的创造,完全天赋的创造,我已经苦心孤诣了六个月了。
“对啊,油菜花。油菜花田啊。黄灿灿的一大片一大片,浮动在豆绿色的海上一样。四月份河水还很凉,但是水藻已经长起来了,河水透绿透亮的。本来放假回来就是为了看……”
对,水是透绿的。水族箱里的装饰灯亮起来,水里透绿透亮的,像翡翠。要用更多黄色。还是白色?像那些又细又软的沙子一样的颜色。鱼在里面游动,脱落着灰色的鳞片。有的人会养长毛的宠物,这样更容易感受到来自外界的温暖,同时也更容易感受死亡时的冰冷。
将人从粘稠的鱼变成长毛的动物,这是我的创造。自然的天赋的创造。
弗里达出车祸腹部被钢筋穿过时,车上一位客人的金色颜料粉末洒落,破碎的弗里达仰卧在车厢里,在金粉下痛苦而美丽地闭上眼睛,如同被艺术地砸碎的完美雕塑。痛苦是人生的意义之一。突如其来的痛苦和突如其来的灵感有相同的来源,天赋。弗里达失去了一种创造的能力,但得到了另一种--她成为了画家。
弗里达给她的各位无论男女的情人作画,而她没能给他们孩子。毕竟那是一种呕心沥血的痛苦创作,唯有这种痛苦才有超越艺术的意义。现在的我也不能了。
可我喝不了一整瓶的白兰地,不喜欢疯狂的男女聚会,丈夫也不是只能作为情人、只爱着艺术。我不是弗里达。弗里达注定在烈火中死去,激情嚎叫着宣告死亡。我注定像鱼一样沉默,睁着眼在水底腐烂。
清醒之后,眼前的墙壁昏暗不清,我挣扎了一下翻了过去。绿色的窗帘拉着,他背对着我躺着。
“四月份还开什么花呢?山上有映山红了吧。你喜欢吃那花,专挑红的吃。那种红跟写对联用的红纸一样,你总是分不清朱砂红。加黄色。”
他见我很久都不说话,可能也怕这种水压在脸上一般的尴尬。他有点急了。床榻嘎吱一响,他用手肘支撑着起身来。
“要不,我们去坐船吧。你说你小时候爸妈带你去水库里坐船。咱们也去,过几个月,带孩子也一起去啊。”他摸索着床沿,蹒跚着向我伸出手。
此时我看不清他的脸,光线从窗帘后偷出来,他在我身上投下跃动影子。在昏暗的、绿色的水族箱里,一条鱼在翻动箱底的沙子,它重复着吸入又吐出的去尝试,一点点的前进着。直到发现箱底另一条死鱼。鱼是会吃同类尸体的,它们视力很差,然而这件事跟视力没什么关系。它们只是睁着呆滞的假眼睛一点点地吃而已。
这样凝固的假眼,又能看见什么?鱼能看见什么?
“别哭,啊。”他俯身来蹲着我床边,伸出手,我慌忙去挡他的手,却只摸到我平坦的腹部。
他脸上的纱布下流出不知颜色的泪水。
收回人一切的愿景和天赋,这种痛苦才有超越一切的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