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立冬了,广东的秋天仍缠缠绵绵恋恋不舍,凉丝丝的空气里仍染着燥性。推着自行车穿在夜的校园里,身旁有一个声音想起,在打电话,说着
“喂,你在哪呀”
这是种很有趣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末尾的语气词调皮地又轻轻往上一扬,钻进耳朵里,痒痒的,有什么挑拨着似的,
想着夜里那人嘴角也轻轻上扬着,然后晕染开来,露出了牙,心里的快活欣喜带着少许的甜蜜恶作剧。
将车徜徉起来,耳里还残留着那声音。很容易想象话是对亲昵的人说的,电话另一头的人也许会踢着石子,在灯下说着些什么。
想着想着,便有淡淡惆怅,似乎已经有很久,未用这样的调子,对另一个人说:
“喂,你在哪呀”
长长的调子,轻轻地扬,仿佛在黑夜里,便有了定位。
突然觉得,情感是在这句话里来的,又是在这句话里淡的。
话没有变,变的是尾句的调子,轻轻地扬,缓缓地降;消失的是情感,轻轻地浓,缓缓地淡。
“喂,你在哪呀”
那时的我们刚刚在一起。恨不得将月老的线死死将彼此缠绕,不得分离。因为早恋的缘故,彼此像谍战片的间谍,人前是要表现得疏离的,不熟的。学校里,得防着双眼时刻睁得似探照灯的班主任;家里,得防着村里各个角落的眼睛,有的是墙角里蹲着折辣椒子的,有的是楼房晒玉米片的,有的是骑着摩托车噗嗤噗嗤而过的。就是走远了也不行,还有苞谷地里除草的,大山里拾柴的,那可都是眼睛,耳朵,嘴。夜晚,给了我们最大的保护;黑色,是那些日子最亲昵的颜色。白日,手机里的电磁波将我们联系,一条条短信从我们的指尖,攀上电波,缠绕着,缠绕着,落入另一个人的眼里。手机总在忙碌里振动着,那是村里的夏天,知了聒噪着,门口的花狗斜躺着,手机躺在牛仔裤的包里,或在折着菜,或在忙着为阿婆烧饭,或揉洗着昨日夜里散步穿着的花衬衫,手机总在振动着,振动着,心里也点点渗出甜味来。
待夜色的浓墨从夜里开始点点渗出,天开始染成灰黑色时,我们的心,有些着急,有些迫不及待起来。我们扒快了碗里的饭,不再和昔日一样盯着电视里的八点档,我们偷偷去换上夹杂着夏日骄阳的薰衣草味的衣裳,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咧嘴笑笑,有些腼腆,有些害羞。然后钻进被窝里,拨通彼此的电话,“喂,你在哪呀”声音压得嘶嘶哑哑,可压不住的尾音还是在轻轻上扬,调皮地,激动地,欣喜地,恶作剧地,刺激地…
那个哪,有时是村里的鱼塘边,风牵拉着月光的手,在水面游走;他牵着我的手,在风和月光里波动。我们说着白天里的趣闻,傍晚里的云彩,说着那些在短信里早已说遍了的,可仍旧不够,兴头很足地总又用声的语言说着。说的人,手舞足蹈,听的人,兴趣盎然,像第一次说,又像第一次听。总说到月亮爬上树梢,总听到田蛙叫着睡着,可仍旧不够。别了,又在梦里说着,听着。
那个哪,有时是稻田地里,四周蛙声一片,走过,会听见扑通的落水声,那是蛤蟆滚着肚子逃跑的声音。月亮在我们的头顶,周边有哗啦哗啦的流水声,风吹过,会有稻子的清香味。很多年后,我都始终觉得,那是我们的味道。如果仔细,会偶尔看到两三只萤火。倘若我先看到,会激动地扯他衣裳,叫着,我想那时我的眼里肯定盛满了星光;倘若他先看到,会轻轻蒙了我的眼,待近些,再点点松开,手指的清凉渐渐散开。我们再一起轻轻地走近,用手轻轻地拢,偶尔,我们会幸运地捉到那些萤火。见萤火的光透过指缝,再轻轻将它们放走。在稻田边,是有些危险的,因为夏日的夜里总有很多在夜里望水的人,在夜里捉鳝鱼的人,有时电筒的光线一扫,我们便迅速拉了彼此蹲下,心砰砰地跳,望见彼此,又忍不住笑了。我的笑声,有时总会溜了出来,那边拿着电筒的人,便有将光往这边一扫,大吼着:“谁在那?”那人等了半天没人应,便嘟囔着“怕不是地里的田螺成了精!”我差点忍不住又将笑出了声,清凉的手指抚在了我的嘴上,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眼里是月光,嘴角是上扬的符号。
那个哪,有时是我们曾经的小学。夜里的校园,总流传着许多的鬼故事,我一个人是绝对不敢的,可两个人,却从未觉得害怕。我们骑着自行车一圈圈地绕着篮球场,夜色下的教学楼像一排排黑白的琴键,琴敲出的乐曲,便是我们嘴里的音节。我们会指着某个地方,说那些共同的回忆,我笑他小时锅盖似的发型,他笑我跑步比赛输了哭鼻子;我嗔他上课扯我头发,他怒我丢了他清晨摘的栀子花;我说最爱他字正腔圆的领读课本的声音,他说他最怜我被蛇虫吓着却强忍的双眼。有时我们还会带些家里的饼干,在夜里分着吃,再说,再听。实在晚了,便猛踩着车,在风里加速着,加速着。
我们总是很小心的,总乘着家人看电视,打麻将,热闹着的时候说一声去找好友玩了。家人倒也不怀疑,便一直未被发现。直到夏天快结束的时候。
在夏天快结束的那几天,他陪母亲去了办喜事的亲戚家,需要一个星期才能回来。虽不能每日见面,联系却一点也没少,日里夜里说着电话。许多时候,都是我说着说着睡着,他在那边等着,等到我睡熟,才挂了电话。他去的第三天夜里,我们在聊着什么,他突然问:“你在哪呀”,我嘻哈着说,我在电话的这一头。他说,嗯,我看见了。我在你家楼下。我自然是不信的,昨夜他还告诉我在亲戚家,从亲戚家到这是需要乘一天半的车的。但,仍抱着某种侥幸,将窗打开。我完全愣了,他,拿着电话站在我家楼下。我已经忘记了说话,他笑着说,傻丫头,快下来啊。那时是夜里十二点,我阿婆睡在一楼,我很慌,阿婆是不准我这么晚跑出去的。可规定,在这时可束缚不了我。我慌张地在睡衣外套了件针织,再跑下楼,知晓阿婆睡觉浅,肯定能听见我下楼,便大声叫嚷,“今天好渴,喝了好多水”。再等了几分钟,便偷偷开了房门出去,将门轻轻掩着,撒欢般奔了出去。我知道他在路口等我。看见他,便摇着尾巴跑了过去,穿着唐老鸭睡衣的样子,肯定十分滑稽。他似乎有话对我说,可又什么都未说。我们像过去一样,在小路上,走着,说着,笑着。夏天快要过去,风里夹着凉意,他的手仍是清凉的。待我们决定回去时,见远方有个人影,我认出是我阿婆,我慌了神。他让我从另小路跑回家去。待我回到房间,他在电话里说他跟我阿婆讲,今天有同学家办酒,但我已经先回去了。他还说,阿婆手里有竹条,让我将房间门关上。我听了他的话。后来阿婆回来了,她没有敲我的门,也没有责备我,但我知道她很生气失望。夜里,我迷迷糊糊地睡着,隐约,仿佛有一双手,阻挡着未来的路,梦里,我看不清那是阿婆的手,还是谁的手。
第二日,我从发小口里知道,他将要去大城市里上学,和上班的父母一起。我甚至没有慌张,我只是有些呆滞。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甚至没有问他。我想起,夜里似乎有话对我说的他;我想起,梦里看不清的那双手。那时,电话响了。
他说“喂,你在哪”
尾音里没有调皮的轻轻地扬,我那时还在想,可能话过于胖了。
我说“我在电话的这一头呀。”我知道自己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也许在挣扎,也许那只是误会,也许只是觉得,离开,应该从他的嘴里说出,也许…
我们沉默了许久,我在心里数着时间的脚步声,1,2,3,…258,他将时间打乱,说“我,要走了,明天。”
我说,“哦,”
眼泪顺着滴落在我的手臂上,我想,那是259下。
我怕继续沉默,我想,就让时间走到259下吧,我说
“阿婆叫我了,拜拜。”
我七岁跟了阿婆,也是在那年,遇见了他,我们同上了小学,初中。我们都说不清喜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在最开始,或许在最后。我们是在初三最后的夏天里在一起的,是在初来的秋天里结束的。或许过于太早,或许结束得太快。后来,我换了号码,我再没对他说,“你在哪呀”,也在没听他说,“你在哪呀”,尾音轻轻地扬,欣喜地,恶作剧地…
在这个,冬天即将来的夜里,轻轻地说了句,
“你在哪呀”
散在了凉凉的燥了起来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