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伯憩在树下时

轰隆声中,绿皮火车驶离了站台,带起一阵寒冷的风,李慧看看东边天空中露出的晨光,跺跺已经麻木的脚,朝手上呵一口气,准备躲回值班室等待。深冬里的景色和人的心情都是同样的干涩艰深,在一分一秒里望不到头。

她刚刚缩在站长的军大衣里睡着没几分钟,就被外面的哨声、吆喝声再次吵醒,其中还有昨晚已经离开的站长的熟悉的声音,于是连忙拽起大衣披在身上,急匆匆地跑出去。经过几个同事身边时,李慧发现他们都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她,想问一句“怎么了”,却被站长叫过去。

站长是个五十出头的中年男人,个很高,微微秃顶,身上总是一股机油味,倒是像个普通铁路工。这会儿他拧着眉头看着李慧,表情就像是第一次跟她上完床之后那么充满怨恨和害怕被连累的担忧。“怎么了,站长,你不是回家陪孩子了吗?”,一团水汽随着李慧的话飘出她皲裂的双唇之间,横亘在两人面前。

“李慧,出事了,轧死人了。”

李慧尖叫一声,就往站台边缘跑,没人拦着她,她看见铁轨上一堆东西,拿一件黄色的工作服盖在上面,暗红色的血从衣服边缘向外淌,更可怕的是不远处的,连李慧这样的高度近视也能猜出的断肢残臂。李慧双腿发软,无力地蹲了下来,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呜”声

一个平时有过交情的女同事把李慧搀扶进屋,给她倒了杯水。“真死了……真死了吗?”李慧磕磕绊绊地不知是在问同事还是问自己。女同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去调监控了,你当时要是没看见他,说不定是他后来自己溜进来的。”

“这得多疼啊,这么着死。”李慧双目无神。

“我说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光想这些有的没的,你这回麻烦了你不知道哇!”女同事摇晃了她两下,“算了,我看你也是心大,谁叫你有站长担着呢。”

“谁叫人家……站长呢……”类似的话李慧不知听到过多少次了,可是她从来没有从站长那里得到任何优待,这话听着有什么劲头呢?李慧低下头,盯着自己生了冻疮的手,脑袋里一片空白。炉子上的水开了,蒸汽升起,笼罩着她淡而秀丽的眉眼。她就这么坐着,一如几年来在火车站待过的日子一样,白天在站台上执勤,看着人群在固定的时间涌进,又在固定的时间飘进车厢,凝结成一抹绿色消失在远方;晚上在孤灯下入睡,轨道交汇处的小小值班室如同旷野的中央,半夜两点,总是会被旁边货运火车的进站而吵醒,睁开眼,有时候身边是熟睡的站长,有时候什么也没有。

这么多年都是一模一样地过去了,从来没有什么力量能将那种单调和死寂打破,因此刚刚映在眼里的冲击,就越发觉得不真实起来,好像只是在值班室瑟瑟发抖着做的梦,睁开眼还是清明寂寥的站台。

警察下午赶到,大家都觉得没有调查和取证的必要,李慧被带走了,车站人人自危,执勤表当日就作了调整,站长把众人叫到一起开会,却很久没能说出一句话。“我们……会丢工作吗?”“这李慧,一直迷迷糊糊的,这真是……”零碎的担忧和抱怨断断续续地冒出,又在旁边人拽了衣袖之后吞咽下去。站长不住地清着嗓子,眼光扫向那件扔在床上的军大衣。

李慧被客客气气地带到警局,很快地向一位年轻的警察讲述清楚了事情的经过。的确,无论在什么样的旁观者眼里,李慧都实在是太不无辜了,所以这位警察的同情似乎怎么都显得有点不同寻常。他叫陈晓辉,有一双大大的婴孩般的眼睛,他告诉李慧,不要为了任何人隐瞒,否则终将后悔。

“我讲的都是实话,讲实话你们也不信,你们这些疯子、坏人、自私自利,只想听到自己想听的吗?还是觉得很好玩?神经病……”沉默的李慧突然爆发,瘦弱的身体前倾,像是要挣脱什么,陈晓辉只好结束了询问。

晚上,站长来到警局,想要见被暂时拘留的李慧,陈晓辉正巧披衣从办公室走出来,撞见站长与值班的同事争执。带着一点自己也说不清的心思,陈晓辉主动上前,“您好,您是今天早上出事的火车站的对吧?我是负责这个事情的,您有事可以问我。”

站长把一对外突而充血的眼睛转向他,“警官,您好啊,李慧都说了吗?”

其实大部分普通人并不都像犯罪电视剧中描绘的一样狡猾而善于伪装,他们怀有的见不得人的心思,在面对警察问出第一句话或者摆出第一个表情时就袒露无疑了,正如这句没头没尾的“李慧都说了吗”。陈晓辉从小想要当侦探的梦想被激发,思忖片刻道,"是啊,真是让人想不到,难怪您这么晚还着急赶来。”

站长脸色顿时变得灰白,“这真是……这能算是我的责任吗?”

“您说呢?车站的规章制度,我不如您清楚。”

“站里是不让人随便代班,但、但是李慧不是第一次帮我了,左右她也是没事情做,平时都住在车站,这个女人,她、她自己疏忽大意,闯出了这样大的祸,还要拖累我,法律上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啊……”

陈晓辉笑笑,朝仍在倾诉怨气的男人点头示意之后,就大步迈出了警局。

李慧在漆黑寂静的房间里,回想着过去的种种。很小的时候,她就被人贩子卖到山里,后来她长大了,拼命逃出山村,来到城市里,却因为没有文化而身无分文地风餐露宿了很长时间,最后被站长从另一个人贩子手里救出来,站长还给了她一份工作,让她住在车站的值班室,给了她前所未有的温暖——至少在她看来是温暖。这段不知道具体长度的记忆——也许正是因为不清楚其长度——稀疏得只需片刻就能在脑海里放映一遍。所有的场景直到她来到车站度过的第一个春节才鲜活起来,那一晚,结束了整个腊月忙碌的迎来送往,她独自一人留在车站,静静聆听城市比往日更加嘈杂的心跳声,看着烟火在天空中绽放,觉得自己那样孤独,虽然她连那种感觉叫孤独都不清楚。然后站长来了,给她带了热腾腾的饺子,祝她新年好。

站长说既然她不知道自己的年龄,那这一年就当做是她的十八岁好了,这代表告别过去,开始崭新的生活,从此以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应该是清晰明了的、属于她自己的时间。

“你当天是替你们站长值班的,对吗?”陈晓辉再一次不厌其烦地希望得到李慧的肯定回答,但是她似乎完全不愿领会自己的好心,只是沉默着。“你知道吗李慧,死者很可能是卧轨自杀,他身上据说原本带着一封遗书,但是你们站长藏起来了,因为他知道了你没有说出自己是在代班,他是不会再把遗书拿出来了。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但肯定不会是你以为的那样,李慧,我真的不觉得你有必要为他牺牲你的后半生,庭审结果公布之后,那时,你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陈晓辉就看到从李慧那双暗淡的眸子里闪烁出的光,在白炽灯下明明暗暗,似乎要吞吐粗陋卑微的心事,“我的后半生,早就跟他了,我自己的话,没有后半生。”

“谁说的!你的人生还有很多种可能,你还有……你还有机会。”陈晓辉惊讶于自己激烈的感情流露,几乎要落荒而逃了。

“站长他也有家,我其实早就知道不能跟着他了,警官,我愿意这么做。”李慧挺直的背脊又慢慢弯了下去,再次陷入沉默。

快到年底了,陈晓辉总是觉得不甘心,不甘心于自己初次解救别人的人生的尝试就这样失败,不甘于自己被陌生的情感主宰,他鬼使神差地将李慧从警局带出来,带她去江边看夜景。李慧说已经来这里七年了,可是除了车站,她竟然哪里都没去过,伏在栏杆边,她的眼睛反射着七彩的光,陈晓辉觉得从那里面,他既看到了好奇和憧憬,也看到了决绝和疏离。

无根的疏离。

“马上就要开庭了,李慧,你真的不要再考虑一下了吗?”

李慧像是被惊醒一样,转过头来盯着他,很久之后,才开口,却是毫不相干的反问,“警官,你有喜欢的姑娘了吗?”

陈晓辉有点害羞地挠头,“嗯,算是吧。”

李慧笑笑,寒风中的容颜一瞬间有些惊艳了他,这容颜绝不会使人相信她的经历,因为它如此天真,不谙世事。

“警官,我想自己走走,一直以来我都没能到处走走,以后可能也不会有机会了,就今天晚上,行吗?”

陈晓辉没犹豫多久就答应了,那片刻的犹豫也是因为考虑到她的安全。他确信她不会逃脱,否则她早已经脱身。

陈晓辉在江边一个人待到很晚,那种陌生的感情已经完全主宰了他,可是在他刚刚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无果,不过他心里仍然带着希冀,或许李慧会改主意,毕竟城市的夜晚这么美,没有人能不动心。

或许她只是缺少一个理由,如果她知道……

年轻的警官对着江水傻傻地笑起来。

第二天一早,有人在车站铁轨上发现了李慧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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