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贵阳,好像还有着三民东路的地名,但那只是残缺的一小段,而且被挤在高楼的夹缝里,真正的三民东路,已于公元一九七八年拆迁,建成了当时贵阳最漂亮的延安东路。儿时奔跑的街道,早已被尘土掩埋,曾经栖居的老屋,连断墙残壁都荡然无存,那曾经的家,应该是在如今正延安东路与陕西路十字路口向北三十米的路中央,被日夜的车水马龙深深地掩藏于喧嚣的尘埃之中,被遗忘在一个城市日新月异的改造之中。
当时的三民东路,是贵阳市中心一条并不宽敞的老街。从中华北路望去,以喷水池为原点,右面是延安路,左面就是三民东路,从喷水池一直延伸至环城东路。右面的延安路是原来贵阳最漂亮的街道,两旁大多是各机关的苏式建筑,中间在行人的街心花园,宁静、宽广。而左面的三民东路全都是晚清和民国时代的建筑,大多是砖土结构或木结构的老屋,在路边小巷的深处,间或存有土坏的颓屋。路两边店铺林立,路后小院连连,而沟通这一个个小院的,是一条条窄窄的深巷。在我家的旁边就有尹家巷,齐家巷,三民巷,翠屏巷。每一条小巷,都是老旧的石板铺地,被行人踩踏得光亮圆润,巷子两边屋檐滴水敲击出的水窝,似在诉说小巷久远的历史,夜晚木电杆上昏黄的路灯,把夜行人细长的身影映在不规则的石板上,深夜微微的跫音,幽幽地投射上斑驳的青砖墙,一阵阵,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在不眠人的心中,留下不尽的暇想。
可能,是由于没有完全否定孙中山与三民主义,因此,贵阳虽然有许多“封资修”的街道被“破四旧”的名义更名,如今天的省府路曾被改为人民路,博爱路改为反帝路,普陀路改为东风路,但三民东路没有受到红卫兵小将的冲击而改名换姓,生出一条“四海路”来。我也就在“三民主义”的街上,在动荡不休的岁月里一天天成长起来,直到它的消失与湮灭。
我在三民东路的家就在路边,第一张照片五角星门头右面那幢即是。那是一幢四开两进的木结构两层的房屋,是母亲在民国时花80块大洋买下来的,只是居于中间的一开,左面一楼两开是三民面馆,右面是周太的家,当街是没有经营的铺面,后面是一个共用的院子,因院后的一栋楼被沈伯伯买下了,因此院子叫沈家院。解放后,由于沈家的房屋破没收改造,搬进了不少人家,后来这院内共居住了十多户人家,而沈老伯一家十来口人也被挤得和我家一样,只居住在最边上的一进了。
院子是用四方的青石板铺就,有角落有个小小的花园,种的大多是牵牛花、胭脂花与向日葵。每到夏季,牵牛花爬上院墙,老墙上绿绿的一片,红色、白色的花点缀其间,这是我记忆深处那个年代里难忘的青葱与亮丽的色彩。而我们这一帮五、六十年代出生的孩子,就是在这青石板上打角角,滚铁环,跳皮筋,在花丛中躲猫猫中,从呀呀学语,到蹣跚行走,告别了朦朦胧胧的童年,步入了迷迷茫茫的青春。
那时,城市中大机关的孩子住的“大院”,我们市民的孩子住的是“小院”。“大院”与“小院”是两个不同的天地,大院里的人生,都有他们的悲喜,而小院的人家,也自有其苦乐。人生小世界,生活大舞台。这小院中一户户人家的苦与乐、笑与泪,正是那个时代里中国人生活的写照,而其中每一家人的遭遇、迁徙、家事、经历,都是那个时代里中国真实历史里的一个个缩影。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转眼之间,我们已渐渐步入老年。老年的特征是:小声说话听不清,大声讲话又震耳;躺在床上睡不着,坐着又沉沉入梦;眼前的事记不牢,往事却又历历在目。
是啊,人一旦步入老年,对未来的奢望已不高,对现实的事物很泰然,对流逝的岁月却充满眷顾。每当夜深人寂、辗转反侧之时,在记亿深处涌起的,大多是旧时的波涛。
青年时,一切皆是可能,心中向往的总是未来,中年后,生话十分现实,看到的却总是当下,老来了,心湖已经平静,唯有回忆,犹如深层的海水,并不泛起波澜,而是静静地流淌。
我们这一代人,无论出生如何,童年,都不能逃离苦难的渊薮。然而,无论怎样的艰辛与厄运,童年的岁月,于今回首,好像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即便在阴霾密布的年代,童年,也是充满乐趣与欢笑的。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步入社会的门槛,还不理解父母的艰难,还不知晓人情的厚薄,因此,我们才无忧无虑,我们才感觉欢乐。
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
那,是一个饥馑的年代,
那,是一个单纯的年代,
那,是一个复杂的年代,
那,是一个毁灭的年代,
那,是一个创造的年代。
时光,推着我们不停地在人生道路上向前、向前。开弓没有回头箭,时光如水不复回,要回到过去,只能在记忆的深海中,去寻觅那渺茫而又依稀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