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几乎每天都嘴馋,但能吃的东西实在寥寥无几。当时我家灶房的橱柜里有些发了霉的碎玉米,我爹拿它们喂鸡,后来鸡就死光了。再后来我把这些鸡们无福享用的遗物倒进水槽淘了好几遍,然后放在锅上蒸。吃了以后是上吐下泻,蹲到茅厕不肯出来,气的我爹惦着耳朵把我往外拎。还记得那个橱柜有两层,碎玉米在上层,下层上了锁,但还是能透过柜门间的缝隙看到里面堆放着的鼓囊囊的面袋子。面粉真是个好东西,可以用来蒸馒头,以及做各种好吃的面食。但我爹什么都不会做,只会蒸死面饼,这东西吃起来又硬又噎人,不就点什么根本吃不下去。那些年我一直在长身体,所以经常犯饿,每顿两个死面饼也没多少油水。吃肉只是偶尔,要看我爹的心情——有时候他干活勤快一些,也能多赚几块钱,攒的多了,就不愁改善伙食,可是他总也不勤快啊。其实我爹并不是真的懒,主要是那段时间他酗酒成性,终日烂醉在床,把什么事情都能给耽误了。
有时候饿的发慌,我经常背着我爹,在他睡着后起来寻找食物。下层的橱柜虽然一直上锁,但好在天不绝人,有次我翻到橱柜的背面时,发现了一个足够我拳头伸进去的窟窿。这不奇怪,应该是老鼠打的。我家的老鼠早就成了灾,我一直想去邻居家讨只猫回来,我爹始终不准许。
我把手伸进窟窿里,扒开袋子就往外抓面,很快就抓了大半碗。抓完了面,我又寻了一片足够大的贴皮封住窟窿,再拿砖头顶上,这下老鼠该进不去了。我忽然有些悲愤:“背着我爹去偷面,此行为几与耗子无异啊。”这不禁让我有些悚然,尤其是在漆黑的夜里,生怕自己突然就变成了长着尖嘴与长尾巴的灰色小毛球,终日只会打洞。后来又想:“耗子与我爹并无血缘,跟我是完全不同的物种。并且儿子吃老子的不是人之常情嘛,大可不必害臊!”偷完了面粉,才想起自己大概还不会做饭。不过这也没什么,难的不行,简单的还做不了吗?我侧耳往外听,隔着院子竟然还能听到震天响的呼噜,我爹大概还没有醒过来的意思。便划了根火柴,点上了蜡烛。
借着微弱的光,我凝视着手里的半碗面,却想不出处置的办法。后来什么都不想了,从水缸舀了一瓢水,倒进了面碗——与其干挨饿,到不如先把它搞熟,把肚子填饱实在。面粉见了水,开始变得黏糊糊。我拿出一双筷子,插进了碗里,胡乱的搅拌着。这之前我已在锅里烧了水,此时已经开了,滚烫烫的,冒着蒸汽。我把搅匀的面糊倒进了锅里,盖上了锅盖,又跑到灶台后面,使劲往里填柴火。过了不久,一阵香气顺着锅盖缝飘出来,我嗅了嗅,咽了下口水,觉得可以吃了。掀开锅盖时,看到了原本黑色的锅里,有小半锅的白色液体在冒着泡,显得十分粘稠。我楞了一会儿神,便盛了一碗出来。
这东西在我的家乡叫稀饭,通常作为饭后的饮品,类似于汤,寡淡无味。我先前说不会做饭不假,但稀饭不在此列。
我爹每次做饭我都必须来烧火,他有时炒个白菜,有时炒个萝卜(他炒的菜极难吃,因为他只放盐,其他什么都不放。而且把不准量,有时放的多,有时放的少。这不算什么问题,咸了我就多喝水,不咸就少喝点,我就怕他有时候连菜也不抄,干饼是真难咽啊。)炒完菜,他把勺子一撂,说:“煮点稀饭吧。”然后拿着两张饼,端着半碗菜,大摇大摆的走出去。我只能一边啃两口饼,一边急忙烧水。一边再夹两口菜,一边急忙去搅面糊。稀饭煮好,我爹也差不多吃完了。他端着一只空碗回来,掀开锅盖,给自己盛一满碗,然后小心翼翼的又出去了。
吃稀饭的时候,我感到脸上有些痒痒,拿手抹了一下,发觉原来是两滴泪珠。不知是什么时候挂上的,我虽然有些难过,但并没有想要哭。可能是烧火时被熏的吧。我坐在灶台的后面,手里捧着满满一碗稀饭。因为太烫,我只好转着碗,沿着碗边,一小口一小口的喝。可能是饿极了,虽没什么味道,但我依然觉得很香。人在饿急时总以为自己能吃很多东西,但往往是眼高手低肚子小,没吃多少就吃不下了。那天我煮的稀饭够自己喝两碗的,听起来不多,但要知道我手中的碗足又半个足球那么大。我胃口其实不小,成长期的孩子胃口都不小,尤其在食物匮乏的状态下更是如此,但我还是低估了这稀饭的量。吃完第一碗,我的肚子已经很涨了,但是我没停,一是怕浪费,二是不好处理。“如果要倒掉,就要走上很远,倒在附近一定会被发现的!”那时我只是这样想,来不及想其他,偷窃的兴奋感和吃饱的满足感已使我再无想其他的余力了。
喝到最后,我的肚子已经涨成了一只皮球,实在不能再喝下去了。后来我又坐在原地歇了一小会儿,便开始收拾残局了。从水缸舀水刷了锅,又把所有东西都归了原位,便端着还剩下的大半碗稀饭走出了院子。那是我第一次背着我爹偷吃东西,这种事情后来又发生了几次,再后来就完全停止了。
我每次起来都是煮的稀饭,但我煮它并不是我爱吃,而是没有更好的选择——这东西熟的快,我爹不好发现。但即使是这样,也架不住我经常饿,煮的多了就瞒不住了。后来有一次终于被我爹在起夜时逮了个正着。
那天我照常坐在灶台后面,双手转着碗慢慢呼噜着嘴边已被冷却的稀饭。夜晚的天很亮,月亮像个椭圆形。初春的杨树已经抽过了芽,逐渐显露了叶子的形状,密密麻麻的挂在万千枝条。虽然看不真切,我也能嗅到它们的气息,那气息被春风载着,飘到每个角落,飘到了我家小小的灶房。我喝着稀饭,就着春天的香气,小脑瓜停止了转动。此刻,我忘记了一切,只是重复着“喝”的动作,仿佛这就是我与生俱来的本领,所有的都“该是如此”。
忽然间,四周暗了下来,我的思想从朦胧中抽离,看到灶房的门口立着一个硕大的身影。这变动使我猝不及防,头顶和后背都冒了汗。但我从来都不是个胆小的人,更勿论鬼神了,遂喝问道:“谁!”
“你爹!”来者答道。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也没有动,是不敢。时间应该是流动的,但在某个瞬间,我感到它也凝固住了。我不知怎么办,想打破僵局,又不知怎么打破,想吸一口冷空气缓一下精神,但吸进来的是口稀饭。咳嗽声仿佛响彻了世界,我的眼睛充满了金星。稀饭洒了一地,同时洒落的还有我的眼泪和鼻涕。
我爹缓缓向我走来,使我情不自禁的想往后退,只退了一下,后背就撞了墙。他从我手里拿走了碗,慢慢放到了灶台上。接着有一道手电光亮起,我爹一手拿着手电,另一只手里好像还拿着一把钥匙。他走到橱柜前,蹲下身,打开了下面柜子上的锁,手伸进了一个角落,回过身时,手里就多了两张面饼。他把面饼递给我,说:“回屋吃吧。”我接过了饼,并没有说话,弓着腰,灰溜溜的跑出了灶房。这件事之后,我爹每顿都会多蒸两张饼,这是好事,让我十分满意。让我不大满意的是每天晚上他都要把所有的火柴收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