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旅行
中学毕业的那年夏天,凯文决定独自旅行。
他用自己晚上在麦当劳打工攒下的钱,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打算从家所在的纽约上州小镇骑车到纽约市。在表亲家住几天,然后返回。
父母当然不甚满意这个计划,他们更愿意凯文在洗衣店帮忙,不过凯文获得了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家里负担减轻不少,念大学也要离家,无论如何,洗衣店都需要找一个帮工。
夏天旅行的好处是,衣服只需要带易洗易干的几件,睡袋也可以选择叠起来不占地方的轻薄型,再加上单人帐篷、洗漱用具、自行车雨披、照相机、充电器、日记本、圆珠笔、还有随身听和几盘卡带,就差不多了。食物可以在公路休息站的快餐店解决,野营炊具实在太重,不适合单车旅行。
出发那天,凯文起得很早。前一天工作至深夜的父母和二姐都还没有起床,大哥那段时间住去了朋友家。洗漱完毕,他一个人站在客厅里,环顾四周。简易家具杂乱无章地堆放着,生活用品随手摆在各个角落,空气里充溢着又湿又重的沉默。这栋被称做“家”的房屋,经年累月、全心全意地吸纳着一家人从洗衣店带回来的疲劳,却从没得到过什么照顾呵护:后院里杂草丛生,窗帘晒得发白,墙面已经斑驳,地毯上有好几块明显的污渍,粗布沙发也已变形。
走出家门的时候,凯文忽然想到Brood17,十七年蝉,那种在地下穴居十七年,才有机会冲破黑暗,来到地面上,自由呼吸、鸣叫和交配的昆虫。背起行囊,跨上自行车,凯文猛蹬了几下,借着惯性,滑向着镇上的主干道。在他身后,那栋历经岁月漂洗的民居,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好像被遗弃在路旁的蝉壳。
抵达纽约市的时候,凯文已经晒得黝黑,身体也精瘦结实了不少,后腰的一点点赘肉也消失无踪,小腿的线条练得十分漂亮。
表亲家住在曼哈顿下东城。1840年代,一个广东商人选址在这里开设招待所,接待初到美国的华人,后来他又开了香烟店,紧接着好多店铺开起来,慢慢这里形成了生活区。1880年代,美国出台《排华法案》,对华裔工人的工作范围和生活诸多方面进行限制,导致西岸针对华人的歧视严重,大批华裔移民迁徙到纽约,栖息于此。渐渐的,曼哈顿下城的华埠成为全美国华人最集中的地区。
表弟丹尼带凯文去吃了远近闻名的广式早茶,能够容纳百余人的大茶楼,还要排队一个多小时才有座位。下午无事,两人在周围闲逛,不停有人跟丹尼打招呼,都是华裔的年轻人。
“你人缘很好。”凯文无不羡慕。
“不是人缘的问题,”丹尼不以为然,“在这里只能抱团,否则只会被人欺。”
“嗯。”
“我刚来的时候,经常被那些非裔西裔衰人打,他们围着我要钱,不给就打。后来,老豆送我去舞狮练功夫,认识了一班好友。有人打我,我们就打回去,打到他们怕为止。”
“看不出你这么厉害。”
“不是吗?你不打人,那就挨打咯。”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街区的公共运动场,五六个华裔少年在打篮球,丹尼走上前,跟他们介绍凯文。大家也都过来打招呼,有人提议去吃冰,于是,几个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球场,凯文也上前帮忙。
等他回过神来,丹尼已经在不远处与人推搡起来。对方有十人,都是西裔,凯文快步跑到丹尼旁边,却发现有几个人已经绕过来,开始抢他们的钱物。
原本在收拾东西的华裔少年用力推开其中一人,立刻被剩下几个围上去劈头盖脸地打。挨打的显然是丹尼的好友,丹尼怪叫一声,冲上前去,用身体撞开围着他的人,自己也倒在地上。
“丹尼!”
凯文正想要去扶他,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到在地,拳头雨点般砸下来。
一瞬间,凯文疼得脑中一片空白。胃部一阵一阵痉挛,上午吃的早茶也都忍不住吐了出来,清空的胃硬得像石头,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席卷了他全身。以前在学校、校外,凯文也遇到过暴力,但如此不对等,压倒性,如同火山爆发、岩浆横扫村庄一般的暴力,还是头一次。一直包裹在他身体外的蜡制硬壳,被生生溶开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虚弱的肌体。凯文控制不住流出了泪水。
然而没多久,侵袭周身,因为遭受暴力而引起的疼痛停止了。不,凯文还是被围攻着,拳头的大力撞击还在继续,只是不再疼了,或者说,有比疼痛更令他恐惧的事情正在发生:自己被盯住了。有什么东西正在看着他,死死盯着他,看着他遭受暴力,看着他疼痛、撕裂、裸露、流泪,那东西在充满迷雾的草丛里潜伏着,期待着凯文抵达最脆弱的一刻,接着便能一下子,把原本的他推进深不见底的黑洞里,然后取而代之。
一串尖锐的警笛声冲破雾气,传到凯文耳中,继而左手小指关节传来了强烈的刺痛,令他喘不过气,凯文勉强抬起左手,小指奇异地蜷曲着。
“你好像是新面孔嘛,难怪被打得不轻。”
救护车里,一名护士边为凯文进行简单的包扎,边和他聊天。紧接着,他和丹尼,还有参与斗殴、来不及逃跑的人,都被带到了附近警局的拘留室。
说是拘留室,其实只是一排排长椅,被木栅栏围了起来,留有一扇小门,需要做笔录的涉案人员、或案件的嫌犯,都由此出入,栅栏只有齐胸那么高,却给人一种无法翻越的感觉。
华裔少年们占据长椅的一头,另一头,则是那群西裔少年。在他们身后的几排座位上,还坐着好几个华裔中年人,都是华埠的商贩,因为卖假货而被抓。其中有两个不停地喊冤,说是不知道怎么进的货里会有仿冒大牌的茶杯套。另几个像是被抓过几次,劝慰喊冤的人:关一夜,认罪,上庭,交个罚款就没事了。
凯文恍惚地坐在角落,看着栅栏另一边,穿着制服的警员和西装革履的探员走来走去。
突然之间,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坚持要毕业旅行,为什么选择纽约,为何无缘无故地卷入斗殴,为何被盯牢,又是什么令他无比恐惧,最后,何以在命运的引领下,来到这里。一瞬间,像是有人举起了熊熊的火把,他看清了所有的线索和连接点,看到了问题的核心。
摸着自己在层层纱布下扭曲的小指,凯文的人生在那一刻转折。
30天挑战营--78足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