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就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很早就听过这么几句话了,今日再读,仍会被深深地打动。在我看来,再没有比这更富诗意却又更为准确的比喻了。
是的,教育,就是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正如安妮·莎莉文唤醒了海伦·凯勒,张桂梅唤醒了大山里的上千个女孩,曾经把自己冰封在小世界的我,也曾被那么一个温暖仁慈的灵魂唤醒过。
记忆中,那一夜,星光满天。
那年,我在市二中念高三。
那时的我大约是一个问题少女。若干年后回忆往昔,有同学坦然说:当年她及身边的许多同学常常会对我的种种想法感到不可思议。虽然也有一些来往较密切的朋友,但她们其实并不懂我。孤独,我时常感到很孤独。我把孤独的思考写在课本上,写在日记本里,甚至写在考场上的草稿纸上。哈姆雷特思考着“活着,还是不活?”我则常思考“留下,还是离开?”留下来,觉得校园生活就是日复一日的刷题,刷那些老掉牙的题;倘若离开校园,我又能怎样去活出精彩?那时的我,会很认真地思索人生,会为生命的必然消逝而潸然落泪;我也会思考生命中的种种现象,用自己刚建立起来的人生观去判断是与非。如今想来,当年的我,看起来大约有点抑郁,喜欢独处,并不时地想要逃离,然而我并不讨厌学习本身。
我的表现也许有点过于明显了,便连极少交流的班主任也看出端倪了。
某日,在模拟考考场上,我早早完成了所有会做的题目。距离考试结束尚有大把时间,我洋洋洒洒下笔千言,在草稿本上写下自己的人生感言。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身边赫然站立着考官大人——我当时的班主任。她大约已经站了很久了,等我抬头发现她时,她大约已经默默地读完了我写下的所有文字。她的表情很古怪,既真诚又诧异,既生气又痛心。她见我发现了她,也不避开,反而走上前来,夺过我手中的笔,在草稿纸的空白处飞快地写下了两个苍劲的大力:“颓废!”写完,她背着手仰着头踱远了,只留给我一个巨大的背影。
“颓废!”这两个字深深地刺激了我的神经。我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呐喊着反抗:不,我不颓废,我只是在深入地思考人生……
我本来就不太喜欢这个班主任。她长得实在不太讨人喜欢:留着三级短发,身材粗壮肥胖,单眼皮,小眼睛,皮肤粗糙,还有着圆圆的双下巴;观察人的时候,厚厚的眼镜片后小小的眼睛射出来两道犀利的目光,既冷竣严肃又精准,教人无处遁形的窘迫;她处理问题简单直接强势,有时让人难以接受。记得有一次,她要调座位,座位表贴出来了,某同学不喜欢新位置,迟迟不愿搬离原座位,结果,班主任来到课室,发现情况后脸色马上黑了下来,她也不骂人,蹬蹬蹬走到那同学身边,抬手直接帮她把桌椅搬走了。那同学没办法,只好趴在新位置上流泪。我与这同学一向交好,看在眼里,对这个本来就不讨喜的班主任更多了几分不满。
一直以来,我用自己的方式与班主任保持着礼貌客气的疏离,但她对我却一如既往的温和友好,知道我的语文数学成绩还算可以,继续让我担任语文、数学科代表。校运会开幕前,她为我安排了任务:通讯员,专门负责报道班里的比赛情况。我是热爱文字的,接到任务后,小小忐忑之后,开始欣然雀跃。当同学们在绿茵场上挥洒汗水为班级荣誉拼搏时,我细心观察并把所见所闻所感记下,投稿到广播站,当我的文字与名字被广播员甜美的声音念出来时,似乎有一缕缕明媚的阳光从我心灵深处透射出来,驱散了我灵魂深处的冷寂与阴郁。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我对班主任的偏见与不满渐渐消除了。
然而,我与她之间,或者说,我与任何人之间,是始终隔着一堵看不见的高墙的。
而这一回,她突然直接地批评我,说我“颓废”!可就教我太震惊了。那犹如鲁迅在《阿长与山海经》里所说的,“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颓废”这两个字,都如毒针一般,都狠狠地袭击着我的神经,而单单是为了表明她判断的失误,我也想要表现得更乐观积极向上一些,而除了故作欢颜,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本能地,我甚至想要逃避她了。
入冬不久之后,我感染了风寒,开始流鼻咳嗽。过得两天,咳嗽益发严重。一则我本来就不愿意回课室,二则不想影响他人的学习,我写了张请假条,托同学替我交给当晚的值班老师。就这样,那一个漆黑安静的夜晚,同学们都回课室去了,只我一个人留在宿舍楼里。
“宿管你好呀,我要上去看看我的学生。”班主任清亮富有弹性的声音在楼下响起来了。
听到她声音的时候,我正坐在宿舍楼的楼梯上,就着昏黄的阶灯温书做功课。一分钟不到,班主任出现了。她似乎料不到会在楼梯上遇见正在看书的我,愣了一下后,她说:“哦,你怎么在这里!灯光这样暗。”我笑一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问:“你咳得很厉害吗?看医生了没有?”
其实,咳嗽并不是我最大的困扰与苦恼;我只是莫名地陷入了焦虑与厌倦,找个颇为妥帖的理由独处而已。我已经想好了答案,准备着以坚强淡定的姿态应对她“为什么不回课室”的盘问。然而,使我惊讶的是,她开始告诉我街上有一间凉茶铺治疗咳嗽非常有效,又建议我可以抓些中药煲药喝,说她家离学校很近,还有药煲,可以帮忙煲药……从头到尾,她并没有责问我为什么还没有获得她的批准就擅自留在宿舍。
那一晚,行事向来雷厉风行的她,絮絮叨叨地对我讲了不少的话。具体还讲了什么,我是确乎忘记了,但我始终记得她克制的温和的眼光,记得她温和友好的声音。
等她高大的背影终于在昏黄的灯光下消失,我把脸伏在膝盖上,泪流满面。等我终于抬起头来,却又说不出的喜悦舒坦。幽蓝的夜空中,满天星光,也似乎在对我眨眼欣然微笑。那一夜,星光熠熠,银河璀璨,一直流到我的心里。
我的病很快就好了,根本不用去煲什么中药。我重新专注投入到学习当中。曾经,我上班主任的课时,大多用耳朵听,用手记,很少用眼睛;这一回,我的目光开始追随着她了:她虽然有点肥胖,却很灵活,况且我记起来了,高一时她曾是我们的级长,她的身材也曾挺拔苗条,是因为后来怀孕生子,才变得身材走样了;她的书写遒劲有力、工整有条理;她的笑容那么亲切;她的眼光多么温暖而又锐利啊,同学们如果有谁敢在课堂上搞小动作,都逃不过她严肃的一瞥。
我常想:很多时候,人的转变只在一刹那;很多时候,人在遇见的当时往往懵懂;多年之后,回过头去,才发现其中种种的玄妙:当我写下这段文字时,我忽然想,其实,人的喜恶像咳嗽一样,都是没办法隐藏的。老师也许一直什么都知道,她知道她的学生其实病得并没有那么重,她知道她的学生对她多少有点芥蒂与排斥,她知道她的学生只是找了个理由不去上课……可是,她没有戳穿这个敏感的学生,反而是用自己隐忍的方式让学生领悟老师的关心与信任。她甚至把“广州市三好学生”名额给了我。当时我并没有太在意;只是若干年后自己也成为一名教师之后,才知道这样的名额非常少,能够被选中的人都是幸运儿,都是被老师所特别看重的……于是,往事变得越来越清晰,也忽然懂得了老师教育方式的巧妙与对学生深沉的认可与关爱。可叹啊,我竟然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恍然读懂了这些陈年的旧事,正如电影里贾玲在故事片尾才忽然读懂了李焕英。这种感觉,真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喜悦!
我常想:教学可以是理性的,而教育,却必然是感性的。这么说吧,只有当教师本人在学生的心灵世界留下深刻的痕迹并被潜移默化,教学才真正实现了其育人的功能。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会、时时会想起这位老师,从前我觉得,这些感激、感动放在心里就好,可是,现在我觉得我要让她知道。作为教师的最大的成就感,一定是实现了自己的育人价值,影响了学生。我想告诉她:她做到了。如今的我,也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班主任工作向来繁琐,十几年前班主任待遇也很低,而我却是主动申请当班主任的一个。我觉得,跟孩子们共处,观察他们、读懂他们,在学生迷茫时及时拉他一把,给他们施展聪明才智的平台,这都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曾经,我在浏览网页时无意中闯进一个学生的QQ空间,原来他悄悄地写下了一段关于我的回忆,并说我是他中学时期遇到的最好的老师,那一刻,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是的,请相信,能量是守恒的,所有的付出都不会被辜负,它们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回归到生活各处。而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一定也少不了那位老师的一份功劳。
教育,就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我永远记得那一个星光满天的夜晚,一颗孤独冷寂的灵魂,曾被一位普通老师的温暖仁慈唤醒过。将来,我会带着这份感念,尝试去温暖唤醒更多的人。
谨以此文,献给从化二中的钟秀芳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