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冬,我的两位老乡在鹤壁的一家私人煤窑挖煤时打了起来,其中一个用刀捅坏了另一个,捅人者被警方抓了起来。两个人与我即邻又有点沾亲。得到消息后,我和捅人者的父亲当天坐火车赶往鹤壁。
火车的哐当哐当声使旅途更加寂寞与烦躁。有人拿着只烧鸡和一瓶酒从拥挤的过道喊着借光,一股香气扑鼻而来。
捅人者的父亲我称表哥,邻里间都能扯上亲戚和辈分。我们家乡表兄弟不叫表哥或表弟,都称对方为老表,这“老表”不是江西的“老表”是老乡的意思。
老表对我说:老表,今晚是月当头,这要是在家,正喝着酒呢。
望着窗外,一轮圆月正挂在当空,润如玉、冷如霜。车厢里燥热中有一股酸臭味,打开车窗就是两个世界。
老表爱喝酒,买不起酒的时候,哪怕用高度酒精兑水也要抿两口。冷月照进车厢,老表心乱如麻,爱喝酒的他又想到今天是月当头,月当头的习俗就是晚上要喝酒。
农历的十一月的别称有好多,最常用的叫冬月,古人文雅地称为畅月、仲冬、辜月、葭月、龙潜月的,独我们家乡称为兘月。兘月是我以音造词,兘为始,兘月意思是寒冬的到来。我查遍史料也找不到为什么豫南一带叫农历的十一月为兘月,后来再听老年人的读音,感觉又像是十和一的连读,演化成“兘”音,十一月仿佛“诗曰”读音。“月”字在淮河两岸读成阴平或阳平音,如正月二月的月,是阴平,而月亮的月又是阳平音,真是一方水土一方音。
每年农历的十一月十五月当头都和冬至相差不几天,冬至是寒冷的正式到来,月当头如同打仗时的侦察兵。
老表那晚酒没喝成,我俩买了火车票后口袋里只有十来块钱,火车到汤阴还要等到天亮转车到鹤壁集。事实上我早已饥肠辘辘了,脑子里想着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多好。一九八八年的老百姓仍然不折不扣地穷着,两极的分化也开始积蓄酝酿着底层人情绪,谁都能感受到有一股暗流在涌动。
老表闻着烧鸡的香,喉结在轱辘着,他咽着口水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
我不喜肉食,这倒不是说肉食者鄙,一个继承父业的天生穷农人怎么也“鄙”不起来。也许太穷了吃不到肉反而对肉食排斥了,这个解释我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也可能清汤肠子再装油腻就水火不容。我不食肉也可能缘于小时候看到生产队杀那头不能耕地的老牛的场景定格在我脑海里。那头牛看见屠夫拿着刀走向它时,努力地挣扎着跳进村口的大粪窖里,是好多人用木杠撬和绳子拉把它活生生地拽了上来的,它被拽上来时已奄奄一息,那双目中噙着泪水,给我幼小的心灵穿了个孔。
十一月是一年的尾巴,月当头是一天中的尾巴,寒冷中站在广袤的大地上仰望冷冷的浩月,谁能不升起一丝伤感来?
据说月当头时,你站在大地的任何角落,都不会留下影子,月光是直照下来的。天太冷,我也不想起床来论证一下。人无影是不吉利的,是凶兆,只有鬼才没有影子,于是也就有人这天祈福、祭祀。至于为什么要喝当头酒或者叫月色酒,我也弄不明白,反正只要是传统节日都离不开吃,元宵节吃汤圆,端午吃棕子,中秋吃月饼,冬至吃饺子,兘月十五的月当头并不是什么节日。有个相声谁演的记不清了:巴甫洛夫的生日那天都能找理由搓一顿,因为巴甫洛夫发现了条件反射,这一天要弄桌酒菜,没吃前看看会不会流哈喇子。
人过五十就等于是月当头,月盈必有月亏,寒冬过去是春天,这叫季节,可周而复始,人只有老死的分,人老怎能转少年?少时上学喝了不少心灵鸡汤,回头想想多么可笑。如今谁也灌不进心灵鸡汤,对未来也没有了豪情壮志。
官家的数据说,现在的中国人的平均寿命是78.6岁,按照这个不亏不赚的平均数,我还有二十年多一点的欲活期,却总感觉死神已在招手。中国人的五十岁的死亡率大约在10%,大约17%的人在65岁前死亡,男人比女人平均要早死三到四年,这样算来,我正活在兘月月当头上。
人活在岁数上毫无意义,生命无质量倒真不如早死,啍啍唧唧与药罐为伍与床榻相偎,亲人难受自身也难安,活着就是一种罪,是犯罪也是受罪,西方的安乐死是对人的尊严的尊重,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驱动人活着的动力无外乎性、金钱、权利和声誉,娶娇妻找情人赚大钱当大官,盖棺定论时再能博得个好名声,龌龊的事隐藏的永不见天日,这是绝大多数人认为的精彩人生。
所有人都虚伪于世,所有人都将离开这个世界,从落地啼哭的第一声,人就开始了生命的倒计时,活着就是酸辣苦甜的生命过程。宇宙不变,人如过江之鲫。
今晚月当头,很冷,蜷缩于被窝里伸不直腿,升起了无限的感慨,便想:将来参加我葬礼的亲朋们,把我入土为安后欢聚一堂觥筹交错中,谈论着我的身前点滴,酒足饭饱后各自归家,等待着下一位的死亡时相聚,再感叹一下人活着真没意义,一口气上不来,这个世界上啥也不是你的了,然后又开始了耕作、上班、贩卖、杀牲、淫盗、抱怨不公、痛恨并羡慕着腐败、妒忌着别人的好、幸灾乐祸着他人的不幸、却又同情着别人的苦、为剧情抹泪或欢呼……
我仿佛存于阴阳两界间,阳间不想再来,阴界却又让我一无所知,如果孟婆卖一碗没有过期的汤给我喝,再贵我也买,我对欢乐和悲伤似乎已无界定,希望自己是一缕轻风彯向浩瀚的宇宙,无声无息,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