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看过前些日子池塘之底发的那篇《从今天起,忘记你写的诗歌》,或许你会觉得,那是一篇刚刚开始便就结束的文章,对于我想写的内容,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没有写出来。
我也是到后来才发现,文章写长了,非但自己会觉得累,读者看着大概也烦。既然如此,还不如写少点好了。
不过虽然如此,这个系列可能还是会有一点长。
之所以希望孩子们忘记写的诗歌,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诗人大多数都过得不好,有的甚至可称得上惨烈。朦胧诗派的诗人自不必多言,海子卧轨,顾城杀妻后自杀,而号称朦胧派鼻祖的食指,很长时间都呆在北京的疯人院里。
而历史上也是如此,从屈原到陶渊明,从初唐四杰到李杜到小李杜,从李煜到柳永到苏轼到李清照……你会发现,各朝各代的各色诗人中,能得善终的都寥寥无几,更遑论“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有的时候你会发现,当你竭尽全力付出一切获得某样东西的时候,却发现那东西可能什么也不是,什么收益也不能带给你,相反,它甚至会以某种形式,阴暗地伤害着你。
写诗的才华大概就是这样的东西。其实不光是写诗,艺术领域中的很多天才,都是现实领域的loser。
大概艺术这个东西,原本就应该是飞扬的,是脱离现实的。让孩子们写诗的时候,我一直告诉他们,诗歌本应毫无限制,好的句子,分行排列都是诗。但诗歌的本质,已经决定了它本身一定是反庸俗,反科技,反理性的,它需要感性,需要形象,需要不讲道理,需要肆意妄为,能在天空飞扬,能打破一切的约束与局限……
而“现实”这个家伙,却并不喜欢这些。
大概正因为此,大多数诗人,都“浮躁浅露”,都“难享爵禄”,甚至“不得其死”。
以上句子中的几个短语,都出自于唐初名将裴行俭对初唐四杰的点评,而事实上,“勃渡海堕水,炯终于盈川令,照邻恶疾不愈,赴水死,宾王反诛……”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初唐四杰的结局,到后来果然都应验了裴行俭之言。
乃至于数十年后杜甫见了这段记载,不由得心中怨气顿生,愤愤然写下那首为四杰鸣不平的《戏为六绝句·其二》: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后来的杜甫,被尊为“诗圣”,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他,本来不能算是愤世嫉俗之人,但之所以在这首诗里如此直截了当,大概是将自己的人生,代入了初唐四杰。同为诗人,同样年少而才高的他,自然希望那些诗人能获得人们的尊重,而不是“轻薄为文”的评价,更不会是“不得其死”的结局。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时至今日,你们这些家伙身名俱灭,但王杨卢骆四人的名声却如江河一般日夜奔流。
单从这个角度来讲,杜甫是对的,非但当时裴行俭拿来与四杰比较的王勮等人后来身名俱灭,不为人知,连一代名将裴行俭本人,也慢慢被人淡忘,远不如初唐四杰之名,千年之后,仍然被人称道。
到后来,杜甫大概也没有想到,他在中国文学史的地位,居然还要远远高于初唐四杰,甚至于超凡入圣,几乎到了封神的地步。
活着的杜甫,一生流落饥寒,飘零如同风中的蓬草,最后在五十多岁的时候,病死于孤舟之上。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杜甫《登岳阳楼》)
一直到死的时候,杜甫依然只是唐代诗坛的小兄弟,遑论李白王维张九龄这些大神,单就是高适王昌龄孟浩然这些牛人,名声都远在杜甫之上。连他那么崇拜,那么放低身段结交的李白,对他诗歌的评价,也只是一句“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李白《戏赠杜甫》)。
“作诗苦”这样的话,绝不能算是对一个诗人的正面评价:兄弟你最近怎么这么瘦,想来是写诗写得太苦了吧!
这样的话语,不过是一句调笑而已。
关键这样的话还出自于逢人便送高帽的李白。“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见到荆州长史,李白这样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见到孟浩然,李白这样说。快意直爽的李白,其实从来都不会吝啬于他对人的喜爱和赞美。
但唯独对杜甫的诗歌,他只有一句“作诗苦”,即便杜甫赠李白、怀李白、梦李白之类的诗歌前前后后写了十多首。
如果他没夸过杜甫,那么一定是因为他并不喜欢杜甫的诗歌,甚至于连他的性格都未必喜欢。
也难怪,飞扬飘逸的李白,哪里会对沉郁悲凉一类的诗歌感兴趣?
也只是在想喝酒而周围没有酒友的时候,他才会偶尔想到杜甫。“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不喝酒的时候,他是想不起杜甫的。
死的时候,杜甫也一定不会想到,后来的他,会成为唐代诗坛甚至整个中国历史诗坛上最牛逼的诗人,连他一直仰慕的李白,在很多人的眼里,也未必比得上他的光彩。
“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杜甫《南征》)。
活着的时候,他从未找到知音,也远未成为一个“幸福的人”,虽然他一生颠沛流离,大概算得上在周游世界。
若是泉下有知,不知杜甫会对自己的一生作何感想?如果有得选,不知道他是愿意活得幸福,还是希望死后荣光?
PS:以上其实只是一个引子,我要写的,并不是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