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猪肉烩酸菜是西北人最爱吃的一道菜。如果再加上黄米糕，用油炸过的，里面有豆沙馅的油炸糕，就是过年最好的食物，也是待客的最高标准。

十八岁那年，为了给家里节省开支，我也学着几个家庭条件和我一样的同学，开始利用假期时间，不回家了，在城市里或者城市周边打工挣钱。最好找的工作就是给建筑工地当小工，搬个砖递个瓦片，平平常常一天给五块钱。如果遇见装卸的活，还能按计件多挣点。建筑工地经常会拉运沙子、水泥和砖瓦，这些都是需要快速装卸的，虽然劳累，但是时间短，还会多给钱。

我在工地上才干了半个多月，已经跟很多同伴交上了朋友。大家都因为我干活从来不偷懒，有多大劲使多大劲。平时特别乐观，遇见别人需要帮忙的时候，总是毫不犹豫地伸出热情的手帮一把。

有一天晚上，吃过饭大伙儿都在宿舍休息，本地师傅“老拐”叼着他的旱烟袋，笑眯眯地走到我跟前，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伙子，明天卸水泥，我们还缺一个人，你愿意参加吗？”

“早就听说有这样的好事了，就是不知道我行不行，别到时候累屁了，给你丢了人，那就没有意思了。”我心里暗暗高兴，好买卖终于找上门了。如果没有一定的关系，“老拐”是不会轻易找别人的。

“就冲你说的这些话，我就愿意让你入伙，也不像别人那样跟我谈价钱，先想着能不能干，可以！可以！没问题，到时候我教你。”“老拐”听见我说的话，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叭嗒、叭嗒”抽了两口烟，全都吐在了我的周围，形成了一大团烟雾。

一看“老拐”挺高兴的，我就坐了起来，开始跟他套近乎。我从枕头底下拿出一盒本地好烟“大青山”塞给他，特别讲义气地说：“拐哥，这么大一群人，就你照顾我，以后我就给你打个下手，分了钱我请你喝大酒，咱们去饭店里大吃大喝一顿，算我感谢你和众位老哥。”

“这算什么啊，我看上你干活实在了。告诉你，明天一车代挂水泥，每人能分二十块钱，完了活还可以吃到你嫂子做的猪肉烩酸菜，那味道，啧！啧！太好吃了！半斤的酒量，遇见猪肉烩酸菜，保管你能喝八两！”“老拐”就像已经吃到猪肉烩酸菜了，用手摸了一下嘴，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还没有吃过猪肉烩酸菜呢！行，明天拼了！”我其实并没有在意吃什么猪肉烩酸菜，就是怕明天卸水泥吃不消，到时候就丢人了。

“老拐”似乎看出来我的意思了，用劲拍着我说：“明天一大早，你早点起来，把师傅砌墙的砖码到位，等水泥车来了就有时间卸车了。外快要挣，当天的工资也不能扔了，毕竟还有五块钱呢，懂了吧？”

“知道了，拐哥！”

02

第二天一大早，别人都没有起床，我空着肚子就开干了，一个人七手八脚地把白色的灰砂砖运到师傅指定的位置，还把架子上都码满了。才回去把手洗干净，“老拐”就喊我吃饭，并且告诉我，吃完饭多休息一会儿，水泥车估计得九点多才能到。

工地上的伙食马马虎虎，每天除了面条就是面条，就是这样，如果吃慢了，到最后也吃不饱。两只大桶，就跟喂猪一样，一只桶里满满装的都是面条，另一只桶就是浇头，也就是本地人说的“哨子”，也有叫卤的，就是一些土豆块、芹菜条、白菜，也会加入一些肥肉，不过肥肉也切得特别小。大伙只要能吃饱，也就满足了。

吃饱了饭，我到底年轻，不肯老老实实地休息，跑去“老拐”他们那头看他筛沙子，坐在沙子堆上听着他们操着各自的家乡话聊天。

果然差不多九点来钟，水泥车到了。“老拐”一招手，我们三个人跟着他，朝着库房走去。这里面我也经常过来，用小推车推水泥。看着快顶到天花板的水泥堆，我有些退缩，嘴里说着：“这怎么能把水泥扛上去啊？”

“老拐”一边指挥水泥车停靠在合适的位置上，一边麻利地打开一边的马槽，还没有忘了嘱咐我：“一会儿看着我们怎么干，你就怎么干。小伙子，看你的了！”

我暗暗地给自己鼓劲，看着其他人特别利索地扛起水泥，转身上了大堆，几步就窜到上面，往下用肩膀一抖，水泥袋整齐地垛在了上面。

开始我还可以，一百斤一袋的水泥，扛在肩上，嘿呦嘿呦地上去，学着别人的样子，往下瞄准了一扔，也能整齐地垛上。可大概卸了三分之一的时候，我已经感觉不行了。

“别扛了，你撑不住的，这样，学着我夹着，用腰部力气顶着水泥袋，一口气上去，越慢越累，快了反而不累，看着！”“老拐”多年的建筑工，干什么像什么，是个多面手，就连怎么在工地吃饱饭都是他教给我的。每次面条来了，我都是满满盛一碗，等这碗吃完了再去盛的时候大桶已经空了。后来“老拐”告诉我，先盛一小碗，快速吃完再去盛一大碗，这样就能吃饱了。按照他教给我的办法，果然有用，以后再没有饿着。

开始我不服气，用一只胳膊夹着水泥袋，慢悠悠往上走，才走到一半就不行了。“老拐”没有说什么，只是大喊一声：“跑起来，小伙子，我们都相信你！快点！猪肉烩酸菜等着你呢，大块的肉片子，香死你！哈哈！”

我的小脾气上来了，夹起一袋水泥，玩命地冲上大堆，果然没有费多大力气。第二袋也是这样，紧接着第三袋、第四袋……

不知不觉，当汗水湿透了我的背心和长裤时，一车厢加一代挂水泥终于卸完了。“老拐”紧紧挨着我坐下，掏出昨天我给他的那盒烟，每人发了一根，坐在沙子堆上抽烟休息。

“看，说你行你就行吧，听哥的准没错，拿着！”“老拐”把兜里的钱拿出来，先给了我二十，然后又给其他三个人每人二十块钱。

03

“走喽！去我家吃猪肉烩酸菜喽！”两个多小时才卸完车，现在已经快中午了。抽完烟，“老拐”把烟头狠狠仍在地上，用脚踩灭，搂着我的肩膀，一起朝他家走去。

说是他家，其实就是建筑工地的厨房，“老拐”的媳妇是我们的大厨，每天那两只桶就是她挑到我们的宿舍，然后看着一群汉子呼噜呼噜地把面条和卤消灭干净，再挑着两只空桶回到厨房。

这栋房子是最早盖起来的，两口子就把一间空房收拾了一下，不知道从哪里对付了一些桌子凳子，还有一张睡觉的时候吱吱扭扭乱响的床。

四五个人就挤满了这个小家，围着桌子坐了下来。“老拐”一本正经地给他媳妇介绍了我：“花儿，这是工地上的小兄弟，人挺实在的，你把药箱拿过来，给他上点药，如果不厉害，就不用包扎了。”说着就撩开我的背心，让他媳妇看了看。我这才明白，当我们卸完车时，他紧挨着我坐下，是在观察我的伤势。

“没事的，不用忙了！嫂子！我真的没事。”我往后躲了躲，用手摸了摸后腰的伤。原来卸车时只顾拼命了，水泥袋在后腰的摩擦，居然给我蹭出了无数的小口子，有一点血，有一点疼。

“没事，我们刚开始也是这样，起了膙子就没事了。”

“就是，就是，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另外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着，其中一个高个子还抓着我的手，往他的腰上放，让我摸了摸他后腰的膙子。

“没事就好，来吧媳妇儿，把你的猪肉烩酸菜端上来，还有，那两瓶二锅头也拿过来。”“老拐”始终怕我因为后腰磨烂了尴尬，这时候看着没事，大声嚷嚷起来。

“哐当”一声，满满一盆，一只洗脸盆蹲在了桌子上，每人一只碗一双筷子，拿着盆上的大勺子，自己给自己满满来一碗，稀里哗啦地开吃了。

“多吃点，你这还是学生娃就知道出来挣钱了，以后肯定会有出息。”“拐哥”和他媳妇不住地往我碗里夹肉片，生怕我吃不够。

小人书那么厚，一寸宽窄的猪肉片子，肥而不腻，油水都被酸菜吸收了，土豆根本找不到，全都烂碎如泥，酸菜切成了细丝，吃到嘴里，有说不出来味道，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吃猪肉烩酸菜，也是平生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

这个机会我是不会放过的，趁着“拐哥”和其他人喝酒畅聊的时候，我抓紧时机请教。

“嫂子，这猪肉烩酸菜你是怎么做的，咋这么好吃啊，你教教我呗。”

“材料都很简单，调料也都是家常的，有什么使什么，关键是顺序，先要炒肉，哦！切肉你知道吧，就是切成你吃的那么厚和大小。把菱形土豆块放进去，差不多的时候再把切好的酸菜盖上，然后加水，没过酸菜。记住，千万别忘了放土豆，等熟了要使劲搅合搅合，这样土豆就会烂在锅里，味道才会更好。”

“听你说这也不是很复杂啊！”

“当然简单了，关键是要去认真琢磨，就跟你学习一样，也跟我和你哥在一起一样，先干什么后干什么，什么时候干，一定要自己心里有数。心里有数，知道吗？”

“干什么都要心里有数，知道了嫂子。”

04

可惜，一个月后开学了，我就离开了建筑工地，告别时“拐哥”特意又让媳妇给我专门做了一顿猪肉烩酸菜，这一次不知道是猪肉烩酸菜太香了，还是舍不得跟“拐哥”两口子分别，吃着吃着，我就哽咽了，泪水跟开了闸门一样，怎么也控制不住了，哗哗地往下流。我哭了……

时光荏苒，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毕业后参加了工作，由于我时时刻刻记着“拐哥”两口子对我的好和他们说过的话，认真学习，努力工作，慢慢知道了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所有事情尽量做到心里有数，渐渐地在工作中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后来我也曾找过“拐哥”，可建筑工地一旦把房子盖好人就撤走了，几经周折地打问，也没有找到“拐哥”两口子。可从那时起，我却爱上了猪肉烩酸菜，不但自己学着做，每次去饭店吃饭，只要有机会，肯定会选择这道菜的。

四十多岁的时候，有一天我请两个远道回来的朋友吃饭，这两个朋友跟我的脾气性格很相近，也是特别爱吃猪肉烩酸菜。

于是，我特意开车在城里转了半天，还专门打电话问了其他人，要找一家最好的猪肉烩酸菜餐馆。最后找到一家很有名的烩菜馆，这个烩菜馆开的挺大，上下三层，每层都有大堂和雅间。我们要了两大盘猪肉烩酸菜，要了一些凉菜和小炒。因为怕酒后驾驶，我还把车开回家，打车又回来，准备和好朋友一醉方休。

凉菜和小炒先上来了，我们三个就急不可耐地开始喝酒，边喝酒边谈着大家分别后的想念之情，谈着当年我们在一起的那些轰轰烈烈的事。

酒喝得差不多了，猪肉烩酸菜端了上来，不胜酒力的我不经意地夹了一块猪肉片子放进嘴里，感觉这味道似乎有些熟悉，又夹了酸菜丝，还是很熟悉，看来很久没有吃猪肉烩酸菜了，随便吃吃，就能吃出熟悉的味道。

几个小时过去了，两个朋友太开心，都喝多了，我也喝成了微醺。走到前台去结账，年轻的姑娘笑着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告诉我账有人替我结了，我们可以走了。

“谁呀？替我结账也得让我看见人吧，我可是无功不受禄的人，人在哪里呢？”由于我们喝酒的时间太长了，此时大堂里已经没有人了，都快晚上十二点了，也就是雅间有零星的客人。

我突然醒过味儿，四下看了看，立刻朝着厨房走去。手还没有摸到厨房的门，门自动打开了，面前一前一后出现了两个人，男的戴着厨师帽，标准的厨师服，我一时半会儿没有看出来是谁。后面那个对着我微笑的女人，那个笑实在是太熟悉了。我说怎么吃着这猪肉烩酸菜的味道这么熟悉呢，原来遇见“拐哥”两口子了。

“一眼就认出你来了，你嫂子要上去跟你喝一杯，被我拦住了，怎么样？这猪肉烩酸菜没有变味吧？”

“没有，没有，还是当年那个味道。”

“那就好，以后常来吧！”

“这可不是常来的事喽，找到亲人了，我就常住在这里喽！哈哈！”

我们都笑了，笑声中，夹杂着猪肉烩酸菜那经久不散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