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知道天地阴阳的交合,知道被胸怀和肚腹吸收的阳光,他们感觉土壤的脉搏和和它的身体,这土壤敞开胸怀环抱播下的种子,经他们耕耘后变得平坦而柔软,有时还像欲念一样粘在他们的脚上。……但妇女们却把目光从这炙热、盲目的农庄生活远眺向了那个能够发表意见的世界。”
——D·H·劳伦斯《彩虹》
D·H·劳伦斯作品中对情欲的追求给他带来了巨大的争议,同样地,也给世界文学带来了一位可遇不可求的灵感天才。
企鹅集团面对被指控出版劳伦斯的禁书而传唤的斗争是明智的,他们赢了官司,也代表着劳伦斯笔下揭露得赤裸裸的两性状态得到了认可。
光认为劳伦斯会写小说还不够,他的大脑里应该有一个类似于摄像机取景器的活跃部分,语言和听觉、触觉、嗅觉在这个取景器里共生。这一切都得益于他对人的心理活动具有不同寻常的敏锐,以及更重要的,准确的捕捉。
他的短篇小说《太阳》就将这一点展现得淋漓尽致。
1
“带她去晒晒太阳。”医生说。她对太阳心怀疑虑。但仍说服了自己,带着孩子、护工和母亲一起漂洋过海。
故事从这里开始。充满个性又深陷痛苦的美国主妇朱丽叶在医生的建议下前往阳光灿烂的曼哈顿南部巴莱特散心。原来她认为这只是又一个徒劳无功的尝试,但事实证明她应该期待更多。
朱丽叶带着满腔疑虑住进了海边一座朝阳的房子里。一天早晨醒来,她看到了纯粹又明亮的日出,仿佛能够驱散内心的潮湿。
也就是这里,劳伦斯开始用阳光与阴冷交织的叙述。
朱丽叶对暴露在阳光下的向往产生的速度之快、渴望之强烈仿佛是长久以来深埋在日常生活中的感情得到了来之不易的一次迸裂。她仍然被生活的焦灼包裹着,被照顾孩子的心思充满着,但突然间,她想要毫无遮挡地沐浴在阳光底下。
她赤裸全身,躺在太阳底下,透过指尖,她注视着天空中的太阳,蓝色的圆心有节奏地跳动着,外部的边缘灼眼闪耀。勃动的蓝光令人惊叹,活力四射地从它的边缘散发出蒸汽腾腾的焰光,这就是太阳!它包裹着蓝光的光芒俯瞰她,环绕着她的胸脯、她的脸庞、她的喉咙、她的疲惫的腹部、她的膝盖、大腿和双脚。
我们都应该注意到,在这一段的一长段列举中,劳伦斯埋下了一个小线索——“她的疲惫的腹部”,这是唯一一个得到修饰词的部位。在后文,劳伦斯不断地在不同阶段对腹部进行强调。
……她疲倦而寒冷的内心已然融化、蒸发。只有她的子宫依旧保持着紧张和坚韧,这是一种永恒的坚韧。即便在太阳底下,依旧无法更改。
在太阳下面对孩子时:
……她将孩子拥入怀中,心中却想道:他不应该只有这么点儿大!如果阳光能够灌入他瘦小的身躯,他无疑将茁壮成长。她还想起了坚韧的子宫,排斥着她的孩子和所有事情。
她鼓励孩子去太阳底下奔跑,可是她的儿子却表现出了惊恐,令她惊讶的是,她发现自己对此竟然无动于衷。这是另一个伏笔。
她面对害怕的孩子,对自己喃喃自语,同时也是劳伦斯对本篇小说主旨的第一次揭露:
“他不能像他父亲似的长大,”她嘟囔道。“不能像蠕虫一样永远躲避阳光。”
朱丽叶对阳光的享受渐渐积累成了迷恋。她把棕榈油涂满了全身,连续几个月都躺在巨大的柏树下,把自己暴露在照耀着的阳光里,尽管自己的儿子对此满腹疑虑和恐惧,但她仍然一次次地经受洗礼。
这是一切的开始。
2
劳伦斯当然也能足够细腻地发现着女人们之间微不可见的矛盾。朱丽叶连续的日光浴引起了当地女人的注意:
“裸露在阳光下,想必很漂亮吧?”玛丽妮娜说道,当她盯着其他女性看的时候,眼里总是会露出精明的笑意。
“她看起来实在是太美了!”她冷冰冰地说道,几乎是带着嫉妒的语气,“你的丈夫已经来了。”
“什么丈夫?”朱丽叶吼叫了起来。
那个老女人轻蔑地笑了一声,似乎在嘲笑那个女人的过去。
我倾向于认为劳伦斯安排了玛丽妮娜这样一个形象不光是用来作为对比的。玛丽妮娜对朱丽叶的感情具有双重色彩:一边对她不合常理的行为觉得讽刺和愚蠢,另一边却又对沐浴在阳光里的朱丽叶产生了嫉妒心理。
什么时候才会嫉妒?如果不需要,那何必花这个心思?
但玛丽妮娜已经是年过六旬的老妇人,充满了精明和世俗。对她而言,她完全不能接受现在的自己跟朱丽叶做同样的事情,但却无法说明她的嫉妒之情从何而来。她可能在嘲讽朱丽叶悲哀的过往,也可能看不起朱丽叶毫无羞耻的行为。
所以我把她的行为归类为害怕,就像躲避着太阳的她的丈夫、儿子一样。
3
那么,太阳究竟给朱丽叶带来了什么呢?
朱丽叶长期持续沐浴在阳光下,先是从身体,然后到灵魂。
劳伦斯花了大量的篇幅描写朱丽叶如何感受着阳光在她的肌肤、身体部分上的作用,如何让她理解了太阳,最终认识到了:
一个男人内心对生命的自然燃烧的恐惧而滋生的懦弱,乃是精神深处最为细微软弱的恐惧,这使他不得不像一只蜗牛蛰居在贝壳中。
她鄙视着自己那软弱的丈夫,和即使天天走在太阳下也没有得到阳光洗礼的人们。但偏偏在她意识到的这个时候,她的丈夫出现了。于此同时出现的,还有另一个满足了她对太阳的幻想的男人——一个有家室的农夫。
整篇小说在这个部分,把伏笔全都表现完毕,将矛盾推到了制高点。但这矛盾不是朱丽叶、她的丈夫、农夫三人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只关于朱丽叶一个人。
显然她的丈夫莫里斯对她来晒了几个月日光浴以后的变化感到吃惊,并且原本就处于弱势一方的他此刻更感觉到自己与妻子的距离越来越远,他徒劳地想挽回妻子,与儿子亲近、打算与妻子一起呆在这里。可是此时的朱丽叶已经陷入了对农夫的痴迷中,在她的脑海里他们已经相爱,即使他们从来没有走向对方。
这就是有趣的地方。之所以这不是三个人的矛盾,是因为农夫和丈夫至始至终都并不站在对立面上。甚至他们都没有处于情敌的状态。
因为不管是没能挽回妻子的莫里斯,还是有着家室却仍然对朱丽叶徘徊的农夫,都是朱丽叶原来就认定了那些没有得到太阳洗礼的男人们。
太阳带给朱丽叶的并不是走出一个男人怀抱转向另一个,而是让朱丽叶被覆盖了的情欲再一次复发,这一次的暴露不同寻常,让朱丽叶一定程度上抛却了那些禁锢着她的阻碍。
于是她无视道德,对她渴望的农夫想:
朱丽叶想:我为什么不走向他呢!为什么不能为他怀一个孩子?就像茫无边际的太阳和宇宙怀上一个孩子,如果实般成熟的孩子——她的子宫之花正当熠熠生辉。
如果你认为劳伦斯就是这样轻易地解放了朱丽叶,那就大错特错了。就像他所诉求的工业文明下的人性也没能回归一样,朱丽叶没有得到真正的重生。
而她丈夫那弱小的苍白的身体,深深地打上了城市的烙印,同样困扰着她。她无能为力。她被束缚在现实的巨大而坚固的车轮之中,却没有一个来自宇宙的珀尔修斯能斩断捆绑着她的链锁。
4
这篇小说中有一个十分细微却又跟劳伦斯的世界观直接接触的一个细节:
在饭桌上她看着自己的丈夫,他那灰色的城市脸,齐整的花白头发,还有那一丝不苟的餐桌礼仪,及其温和的吃相,适度的酒量。
她看着他那苍白的城市化的脸庞,在太阳下咀嚼着作为一个男人的绝望。
一个城市里的老好人,在裸眼望着太阳的时候却好像滋生了罪恶感一般。
结合劳伦斯早年在农庄里生活的经历,以及他之前作品里的思想倾向,是否莫里斯代表着在城市高度发达的工业文明下渐渐被包裹起来的人性,是否朱丽叶表达着回归自然的渴求和被城市文明束缚的挣扎,都值得寻味。
也有人认为劳伦斯在小说中表达了现代女性的命运走向,呼吁重建与自然人性的和谐。
无论解读如何,劳伦斯在他的作品中想要表达精神重生的态度,从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