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终于是开了,连翘刚刚变软,杏花桃花梅花梨花便一丛丛的争占了枝头,一片粉一片白一片桃红一片翠绿。拍了一些照片,每年如此,年年不倦。花开的时候才觉得这日子是真的长了起来,每天晚上散步到七点,日头还在天边垂着,不似冬日那般急躁。没有风的时候,湖水倒映着站在岸边的建筑和挂在天上的云,若有夕阳的余晖,那天和水便都是粉色,紫色的,像两条对称的丝巾横亘在天际水间,甚是美妙。过几日垂柳垂下丝绦,在刮起漫天杨絮之前,这是最好的时节。
前几日在大学校园里穿过,遇见了我少年时学画的老师。学画的时候老师已有五十岁了,他是天津人,毕业于天津美院,后来在东北当了大学教授。二十年过去,如今见他步履蹒跚,已是老人形态。他比当年瘦削了一些,仍然梳着中长发,戴着黄色镜片的眼镜,一顶自在的小帽,穿着浅色的西服,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拎着一只塑料袋,慢慢行进着。我没有上前问好,我知道他早已不记得我了,又何必提起这份尴尬。
想起当年在他的画室里,他为我改画时那份飘逸,用小手指稍稍一蹭,明暗关系就温柔了许多,几笔重的,几笔轻的,一只苹果的线条就鲜明了起来。如今我作画时的很多基础概念和不拘小节的个性大概也是延续了他。
只是一晃便二十载,我实在不敢给他看我的画,我不是个好学生,也没法重头来过。还记得他画室里有一幅水彩少女,一幅水彩虎皮兰,还有很多素描挂在挂绳上。房间里有马赛,荷马,佛陀的石膏塑像,各种瓶瓶罐罐和水果静物。一张大沙发,我坐在沙发的角落里支起画板,开始两个小时的观察和记录。我的旁边还有很多面临专业课考试的哥哥姐姐,我羡慕他们笔触里的成熟,他们还在笑我年少时的可爱。热闹的画室里,黄金色的时光。犹如这桃红杏粉的春色,每次在回忆里绵延开来都是无法复制的纯真。
目送老师渐行渐远,我转过头继续走着我的路,一阵风吹开我的头发,不知这风有没有记忆。二十年疏忽而过,二十次花开,二十回开江,二十只是两位数字中极小的级别,在宇宙洪荒无法计量的数值里小成一粒沙。然而对于一个人来说,二十年却占了生命的四分之一。
人是时光旅客,但这路边枝头上的花是不在意时间的。
我不知道花是不是知道自己开放时是美的,不然她们怎会找到最好的位置把自己打开呢?你看一朵依偎着一朵,与另一些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或是一朵旁边靠着一只粉红的骨朵,先开的先享受赞誉,却也只好提前凋零,后开的更持久,在别人颓败时她可以获得更多的惊喜,但一棵树一半的花都枯荣时,谁还会耐心寻找那余下的美丽呢?最有心机的,她独自在枝干上找到最好的位置,一个人绽放。她们是摄影家的独宠。
花开花落这一季正如人在世间的历程。
枝桠间的骨朵含苞待放,却不知掩藏,经风历雨仍旧结结实实,恰似童年。绽放时美而不自知,当属少年,少年时,不施粉黛却有天然血色,无需护肤品却光洁如蛋白,刚刚打开的花瓣,刚刚吐出的新蕊,一切美好昭然若揭。然花开到繁盛之时便失去了一些韵味,过于热闹,令人应接不暇,但枝干饱满,花瓣伸展,每一朵都到了极致,此乃中年之景了。不多日,风一吹便掉下一两瓣,雨一过就摔下枝头,枝上只剩三两依存不堪风雨时,就是晚景了。掉下来的花瓣,被土壤层层掩盖。这一季就这样过去了,下一季照此轮回,代代不变。
人们常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这不免有些绝对,人生比花季的周期要长几十倍,且花再开时也不是当时的那一朵了,人再来时也是百代更迭。这一季这一生,尽情开放,无需慨叹那时光短暂,只需趁着春光将自己盛装打扮起来。因为下一季下一世,你已经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