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个子很小,晚年还驼背了,就更显小个。她经常穿一身灰黑的衣服,走起路来低着头,驼着背,弯着腰,细碎的脚步却飞快。跟人说话时会两脚先站定,抬头叉腰直起身来面对着别人,再开口,是个倔强的小老太。别人打趣问她有多高时,她会说:有两米高吧。
阿婆嘴上有颗痣,看起来凶巴巴的,嗓门很大,是远近闻名的暴脾气。估计她骂过所有她见过的人,似乎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跟她作对,别人干的什么事情都不能让她满意。阿公首当其冲,但他应对有余,在家通常是充耳不闻,躲不过了就说几句打趣的话遮掩过去,不行了就直接踩个车去中山公园看人下棋打牌,免得耳根不清净。阿婆看不见阿公就会变本加厉骂其他人:你还不去喂猪!你跑来跑去干什么!你这油瓶倒了都不扶的懒鬼!你这浪费粮食的憨货!
家里大小的事情都必须是阿婆做主,建房子住的时候要阿公一个房间她自己一个房间分开;父亲是长子,保送大学也不准去读,要早早上班干活养家;三叔的结婚对象要她来决定,单位好有什么用,家里有地的才最好;四叔是最小的儿子,总是护着怕他吃亏,无论什么事情都要两个哥哥让着点。
阿婆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孙一辈小时候的衣物都洗得干干净净,在一个黑色带花纹的木柜子里叠的整整齐齐,从来不准别人打开来看,如果打开了她会再洗一遍,晒干叠好放进去。如果劝她扔掉这些破烂就更是罪大恶极,会被骂很久。家里的碗柜放在客厅,方便吃饭时取碗出来,而洗碗则在厨房,每次阿婆在厨房洗完碗拿出来放进客厅的碗柜这个过程,不允许任何人经过她身边。如果有人经过,她就会破口大骂,屋顶感觉都要掀开来,然后转身回厨房把碗再洗一遍。
阿婆的饭量一直让人很迷惑。当地盛产大树菠萝,这种热带亚热带专供大象的食物,果实长成后硕大无比,用带油的菜刀杀开,可以掏出一电饭锅的果肉。阿婆自己可以下午一人捧着饭锅全吃完,晚饭的时候说有点饱,就不喝汤了,饭照吃不误。平时阿婆吃饭又不怎么吃菜,只是夹几筷子,扒完一碗饭就说吃饱了,如果所有人吃完还有剩的,她就会说我再吃一点,让人捉摸不透。
那时候家里的炉灶还是烧柴火的,所以经常都需要出去打柴回来,平时这是家里男丁的任务。那次家里不远的地方出现一大堆建筑木头,阿婆等不及男人们了,就亲自出马。她个子小,怕抢不过别人,到了现场就抡起地上的木条往四面八方扔出去,扔出一个圈,然后站在这个圈的中心高声宣布,圈里的都是我的!你们谁也不准拿!然后再驼着背,迈着细碎的双脚,慢慢把圈里的木头往家里捣腾。等男人们回到家里,看到堆成小山一样高的木头堆,个个目瞪口呆。因为这些建筑木头看起来还很新,家人都怕别人会找上门来怪罪,阿婆大喝一声:怕什么!他们过来要,没烧完的就给他。
当年村里有个青年因某事快饿死了,其他人怕惹祸上身都不敢靠近,只有阿婆拿吃的给他,救了他一命。这青年活下来后来读了职中,毕业出来还做了不小的官,阿婆却从来没有再找过他,也不让家里人找,哪怕家里有事,知道内情的亲戚们都觉得很可惜。后来阿婆跟着四叔去猪场养猪,因场地挺大的,她就收留了很多流浪狗,最多的时候十多条,喂食遮雨,照顾得很好,鸡养一年也不让杀,只只公鸡长得趾高气昂,冠高羽靓的,最后被别人偷了。
阿婆已经走了很多年,她烧完的骨灰只有一点点,就像她小小的身躯。家里一下子少了骂人的声音,也没有了时不时从外面捡回的破铜烂铁,饭后也不用到屋外躲着避免影响洗碗了。阿公在老家精心选了一块地,将阿婆埋了下去。同年,阿公也走了,去陪那个小个子脾气爆爱干净心肠善的阿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