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又去了绍兴老家,距离上次到访,竟然又过了一年半。
记得以前去老家会经过杭州,这次因为独自一人,怕瞌睡,上高架前我开启了高德地图,权当有人在旁边和我说话。天是阴的,早春还是透着冷。跟着导航,出了枫泾后不久,看到大大的路牌上标明往绍兴方向要从右面叉路出去了。我一阵疑惑,好像以前不是这么走的。哎,管它呢,就跟着导航吧。以后每隔500米提醒一次。
右拐出去不久,我才意识到不需要经过杭州了,而且一定是有什么新的高速路开通了。太阳出来扫尽了早些时候的阴沉,气温也高了起来。很快我感觉自己身上最轻薄的羽绒服也穿不住了。当到达嘉绍大桥时,豁然开朗,原来钱塘江上又有一座大桥贯通,桥长十公里。我一路开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到了绍兴。
我想给二伯一个惊喜,于是故意不给他电话,想停好车,直接走进去。怎奈原来停车的空地早已造起了新屋,有限的地方停满了车,没有办法,只能告诉二伯我到了,正在找车位。当我下车后一回头,看见二伯已经站在小石桥边上等我了,我快步跑过去一把抱住了二伯。二伯脸上的皱纹和寿斑又多了些,我伸手要搀扶他,可他拒绝,说我行的。几句话、几步路,九十六岁的二伯依然还是硬朗的,我内心充满了欣喜。
自打我十来岁起,总会断断续续地回老家,印象深刻的是在老家门前围绕而过的白塔洋,说是洋,其实是鉴湖的分支。少年时期父亲为了带我去白塔洋,曾特地向村民借了一条小水泥船,他亲自划船,我和母亲坐在上面。父亲说,他儿时学会游水就在这里,可是那时湖水黄黄的,给人脏兮兮的感觉。可父亲说,白塔洋相当于陶堰镇的母亲河,相依相伴,所谓的鱼米之乡也出自于此吧,本地出产的绍兴老酒就是白塔洋的水酿造的。我小时侯吃过不少河虾,也是白塔洋里捕的。我爱看夕阳西下湖面被染成金色的粼粼波光,夏天爱看孩子们光着屁股跳下去游玩。
老早时候,听父亲讲过祖母的家是歪摆台门,一直没有弄明白怎么有这样的名。最早村上的路是高低不平的石板路,后来全部铺成了水泥地。很久以前来绍兴,二伯还不算老,但他太忙了,人来人往,通常没有时间静下来和我聊。于是我就一个人慢慢沿着河边走,看鸭子成群在河里游来游去,有时会突然恶作剧地向它们扔一块小石子,看鸭子惊恐地摇摆着身体四散而去。有一次看到一位年轻人在河边清洗摩托车零件,搞得河里一大片油污,我过去说,这里不能洗,会污染河水的。他莫名地看着我,嘴里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继续洗。我无奈地转过身,一溜小跑回去,向二伯告状,二伯大叹一口气,农村人的恶习啊!
但慢慢地,农村变美好了,环境一直在改善,虽然暂时还算不上山清水秀,但一定是指日可待的。
跟着二伯回他的“吉庐”(参见我一年多前的文章《百岁畅想 - 简书》),三年前重新装修一新,比我上海的家漂亮多了。农村仍保留着老人和儿子媳妇一起生活的习俗,不过二伯至少有一半时间是住在对面二姐家的。我和二伯坐下椅子还没有坐热,就有访客来了,是二伯母家的一位远亲,大约六七十的样子,一见面他们就聊开了。二伯见我傻愣在一边,就叫我去把车开进来。我于是乐颠颠地出来,遇见了二姐夫,他也这么说。我走到小石桥,才发现桥面已经拓宽了。村里很多这样的石桥,十分简易,桥面两侧没有石栏,所以一般村里的乡间小路我是不敢开车的。
我慢慢把车开过桥,为了不妨碍孩子打篮球,我把车停在了河边。农村的地方就是宽敞,河里三五只鸭子在散步,远处有人在洗衣服,用棒子捶打着衣服,这是古老传统的方式。走到二姐家,她正忙着准备晚饭。二姐的厨房好大,一半保留着农村的灶头,后面摞起的柴火整整齐齐,比一人都高。没有很多人的时候,基本不用大灶。另一半就是常用的液化煤气了。
知道我吃素,二姐做了油焖春笋,清炒油菜和腌制的芥菜,油菜是姐夫种的,十分新鲜。晚饭后,和二伯聊起了家常,谈起我父亲的病,二伯总是叹气,一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无可奈何样,感慨老了不中用。我说人和人不一样,您还是大大地有用,二伯笑了。我于是读了那篇《百岁畅想 - 简书》给他听,他连声说写得好,并马上指出我文中有误的地方,说可以投稿。
第二天天气非常暖,只能穿单衣单裤了,二伯也脱了羽绒背心和毛衣,他要带我去镇上走走,还要带我去父亲的旧宅看看,我高兴极了。但二伯像孩子似的说,走两个地方我可走不动了,你还是开车吧。于是二伯二姐和我三人就出发了,艳阳高照,扑面都是春天的温暖气息。车停在一个店铺旁,我们往巷子里走去就到了镇上,天气一下子热了,镇上人倒不多,三三两两。二伯指着临街的一栋四层楼房说这就是你们以前的房子,我一看依稀还有印象,只是街上的改变太大了,楼房上面也修饰一新,顶层有了大大的露台。二伯又叹气,说你父亲不卖掉该多好。我笑笑对他说,没事的,这就是缘生缘灭嘛。
于是我们又去了父亲后来买的屋子,在陶成章故居的斜对面,二伯告诉我,紧挨着我家西首的两兄弟建了新屋,放眼望去如同豪宅,衬得旁边的我家十分破旧。这两年母亲去世,加上父亲体弱,基本没有回来家乡,旧宅就出租了。院子的门虚掩着,推进去一看,唉,我心里也叹口气,凌乱无比,两株大盆栽也枯死了。房客的孩子很懂事,听到我们在院子里说话就下来给我们开了客厅的门,让我们进去。前院对着河,踏步也有七八平米的地方种了青菜和油菜,绿油油正茁壮地长着。南北通凉快,二伯在客厅坐下来,孩子问二伯多大年纪,二伯让他猜,孩子眨眨眼睛,七八十了吧。二伯呵呵一笑,高声说道,哪里,我才六十九呢!看孩子脸都有点红了,我们才说了实话。
离开旧宅后,见成章故居院子的门开着,二姐说她都没有来看过,于是我们就进去了。穿过院子,看满园的梨花已经星星点点地开了。太阳照在院前的墙上,仿佛看到历史的陈迹。走过长方的天井,进入客堂。这里二伯碰到了熟人,他们正安排人清洁,说过两天有人要来参观。半晌,我站得腿酸了,二伯还交谈正欢,真佩服他的体力。我到河边的石凳上坐下,看孩子在地上玩耍。不久,二伯从成章故居出来,也坐在我身边,和几个乡里闲聊了几句。
下午二伯让我把他去年写的一副对子拍下来,我劝他去午睡片刻,可他不要。很快又有访客来了,我便在他书桌旁东看西看,看到他不久前在报上发表的文章的影印件,指出介绍东湖陶社及溶洞等景区的一本册子内容有误,二伯向来精于考据,未料九十六岁高龄的他依然文笔犀利。他后来和我说,现在绍兴当地很多文献编辑都是年轻的外省人,对本地的历史不甚了解,又不肯多花时间详考,所以错误百出,将贻误后人矣。
桌上我还看到镇政府送来的征集新农村童谣的文件,要求既有童谣的质朴又能反映新时代的变化,看到二伯在纸上打的草稿: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小船停住岸边靠,桥上汽车如赛跑。成片高楼哪里找?外婆家里找不到,舅母见我把手招。电梯停在九楼高,外婆见我把我抱,拿出糖果任我挑......这就是我可爱的二伯,写任何东西都透着认真和专注,快一个世纪了,依然个性十足。
惊蛰前夜,我听到了阵阵春雷,雨后虽然又极速降温,但是我知道,无论我是否看到,万物都在悄悄生长。回上海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看望父亲,告诉他我的故乡行,告诉他他的二哥健康硬朗,也很想念上海的小弟,我见到父亲眼中少有的光芒。
故乡于我的意义由远及近,儿时只是填表里的籍贯地,长大是若有若无的牵挂,而今是我与父辈的情感联系。在我望着白塔洋的时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能够体会父亲以及去世的大伯对家乡的无限眷恋了,无论身处何方,浓浓的乡土情是血液里的一部分,难以割舍。我瞬间理解了叶落归根的全部含义。
我也无需杞人忧天,二姐说二伯的字和文章在整个陶堰镇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但有些东西,如同小宝之于我,我之于故乡,会慢慢刻入骨髓,融入血液,直到生命结束,然后代代相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