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珪见燕地已平,众军征战经年,皆有思归之意,遂决议北归,征发数万人修筑直道,自望都凿恒岭至代郡绵延五百余里。拓跋珪恐己既去,燕地有变,复置行台于中山,命卫王拓跋仪镇之。又以抚军大将军略阳公拓跋遵为尚书左仆射,镇守勃海之合口(河北沧县)。
魏王拓跋珪率大军从中山开拔北归,并徙山东六州吏民杂夷十余万口随行以实代地。魏军走后,博陵、勃海、章武等地群盗并起,略阳公拓跋遵率军一一讨平。
广川太守贺赖卢,为拓跋珪次舅,此前在邺城大败,与拓跋仪相互攻讦,拓跋珪令其驻守冀州,归冀州刺史王辅节制。贺赖卢对王辅愈加轻视,常出言不逊,不听号令。王辅无奈,上表弹劾,贺赖卢闻之大怒,袭杀王辅,驱逐守兵,掠阳平、顿丘诸郡,知魏再不能容己,故南渡河,投奔南燕。南燕王慕容德正愁己方势单力薄,闻贺赖卢来投,大喜,任贺赖卢为并州刺史,封广宁王。
赵王慕容麟见贺赖卢初来乍到,人地两生,故倾心结交,二人遂为莫逆。一日,贺赖卢请慕容麟过府饮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贺赖卢道:“我自北来,听闻河间有瑞兽麒麟出现,不知当主何事?”
慕容麟闻听,眼放亮光道:“此话当真?”
贺赖卢道:“我乃粗豪之人,与你相善,断不会有所欺瞒。”
慕容麟长叹一声道:“燕地有麟现,当应在孤身,可叹孤手中无兵,不能成就大事。”
贺赖卢道:“我手下有兵数万,可助赵王成就事业,然恐众人不服。”
慕容麟怒道:“孤乃先帝爱子,理应承继大统。嗣帝软弱,丢弃宗庙,远遁辽西。燕王老迈,又无子嗣,进取中原,兴复大燕,舍我其谁。孤看众人,有谁不服?”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如洪钟般的声音道:“本王不服。”话音未落,一个高大老者排闼而入,威风凛凛站在当场,来人正是燕王慕容德。慕容麟大惊失色,拱手失礼道:“叔王在上,小侄适才为酒醉戏言耳。”
慕容德冷冷道:“麟儿,孤知你一向刻薄寡恩,反复无常,曾卖父害兄,僭称伪帝,然念你穷困来投,顾及先帝颜面,将你收留,倚为重任,孰料你贼心不改,又谋反叛,该当何罪?”
慕容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叩头道:“叔父饶命,此俱贺赖卢之谋,与侄儿无干。”
贺赖卢哈哈大笑道:“赵王言重了,我乃粗人,何来此请君入瓮之计?”
慕容麟啊得大叫一声,看着慕容德,眼神毒辣,似喷怒火,慕容德并不理会,命人将其拿下,就地斩首。
燕将启仑奉命南下,闻中山已失,慕容德撤守滑台,大惊,快马还至龙城,禀告燕主慕容宝。慕容宝遂罢南征之议。辽西王慕容农进言于慕容宝道:“今迁都未久,不可南征,然已成师,不可骤罢,不若北袭库莫奚部,取其牛马以充军资,再看中原虚实,待明年而议之。”慕容宝从之,大军遂北行,渡过浇洛水。恰逢南燕王慕容德遣侍郎李延前来拜见慕容宝,言道:“拓跋珪率军西归,中原空虚,陛下发兵南下,丞相率军北上,两下夹击,中原可复,大燕可兴。”慕容宝闻言大喜,即日率军引还。
燕主慕容宝还龙城宫,诏诸军集结,不许归家,文武将士皆以家属随驾南征。辽西王慕容农、长乐王慕容盛苦苦劝谏道:“我国兵疲力弱,而魏新得志,未可与敌,宜且养兵,静待时机。”
慕容宝觉二人言之有理,即将从之,抚军将军慕舆腾立功心切,复劝道:“百姓可与乐成,难与图始。今师众已集,宜独决圣心,乘机进取,不宜广采异同以沮大计。古来成大事者皆一言而决。”
慕容宝断然道:“朕意已决,敢谏者斩!”
二月十七日,慕容宝留慕容盛统领后事,亲率大军南下。慕舆腾为前军,司空慕容农为中军,慕容宝为后军,相去各三十里,连营百里有余。
二十日,慕容宝军至乙连城,燕将段速骨与宋赤眉私下计议道:“此去南征,引新募之众,敌百胜之师,恐有死无生。况士卒厌战,不听调遣,欲为叛乱,如之奈何?”
宋赤眉道:“左右是死,我等乃先高阳王旧属,深受大恩,不若立其子慕容崇为主,杀尽宗室,兵返龙城,方有生路。”众皆称善。
入夜,段速骨与宋赤眉率数百亲兵杀入后军大帐,将一干宗室人等尽皆俘获,在众人中将高阳王慕容崇抢出,众人跪倒,口称天子,慕容崇惊慌不已,不敢受礼,段速骨即刻杀乐浪威王慕容宙、中牟熙公段谊及宗室诸王。及至河间王慕容熙时,慕容熙素与慕容崇相善,慕容崇心有不忍,道:“尔等真心拥我为主乎?” 段速骨道:“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慕容崇道:“速放了河间王,孤自应你。” 段速骨于是将慕容熙释放。慕容崇这才勉强答应。
燕主慕容宝闻变,不及反应,只将十余骑逃出大营,飞奔司空慕容农中军,慕容农闻报,即将出迎,左卫将军宇文拔抱住其腰,不让其出,哭谏道:“外间情势不明,大王不可轻出。嗣帝昏弱,大燕兴亡系于殿下一身,请慎思之。”慕容农亦哭道:“若天命在孤,自有安排。今日陛下有难,不可不救。你且松手。” 宇文拔再三苦劝,就不松手。慕容农抽刀作势欲砍其手,宇文拔这才松开,慕容农遂出营迎接慕容宝,进入中军大帐,闻明情况,立遣人飞马报之慕舆腾。
次日天亮,慕容宝、慕容农引中军之兵还攻后军,讨伐段速骨等人。孰料慕容农中军亦厌征役,未及接战,皆弃甲仗逃走,慕舆腾营军亦溃。慕容宝、慕容农无奈奔还龙城。长乐王慕容盛闻乱,引兵出迎,慕容宝、慕容农仅得身免。
燕尚书顿丘王兰汗暗与段速骨等通谋,引兵营于东城之外,佯作抗敌之态。城中留守兵少,长乐王慕容盛徙纳近城之民,得丁夫万余,凭城以御叛军。
段速骨等同谋死党才百馀人,其余皆为其裹挟,莫有斗志。三月初二,段速骨等叛军至城下,即将攻城。
辽西王慕容农忽然接到兰汗书信,约期出城议事,如何破敌。慕容盛劝道:“值此非常之时,叔王不宜轻出。”
慕容农笑道:“尔岳父相邀,有何不可?”
慕容盛脸色一红,再无言语。
慕容农率几名亲兵来至兰汗大营,兰汗出迎至中军大帐,寒暄几句后道:“嗣帝暗弱,孤等皆以为辽西王素孚人望,愿推为主,不知辽西王意下如何?”
慕容农闻言大惊道:“顿丘王休得胡说,此事万万不可。”说罢,欲起身离去。
帐后转出一人,哈哈大笑道:“辽西王既不领情,也无需急去,可留下慢慢寻思。”
慕容农定睛一看,来人正是段速骨,当下变色,怒目而视兰汗。
兰汗也不看他,命人将慕容农送入后帐软禁起来。
次日天亮,段速骨率军攻城,城上拒战甚力,段速骨之众甚众。段速骨乃将慕容农胁之登车,绕城一周。慕容农素有忠节威名,城中之众恃以为强,忽见其在城下与段速骨一起,以为其人叛降,无不惊愕丧气,遂皆逃溃。
段速骨挥军入城,纵兵杀掠,死者狼籍。慕容宝、慕容盛与慕舆腾、余崇、张真、李旱、赵恩等率轻骑南走。
段速骨幽禁慕容农于殿内,与众将商议如何处置。其侍卫首领阿交罗,素为速骨之谋主,道:“高阳王崇幼弱,辽西王威名素重,为燕国计,当立农废崇。”
段速骨为一己之私,便于掌控朝政,不欲立长者,然又不敢拂众人之意,犹豫不决。
慕容崇亲信鬷(zong)让、出力犍等闻之,聚兵乘夜袭杀阿交罗,又来至宫中,将慕容农团团围住,慕容农长叹一声道:“我固当死,晋阳一失,即应殉国,迁延至今,实为觍颜,徒取其辱。”言罢,乃引颈受戮。一代英杰,就此殒命。段速骨闻变,集结大军来讨鬷让,将其众诛杀殆尽。慕容农故吏左卫将军宇文拔在混乱之中亡奔辽西。
三月初八,兰汗闻城内大乱,人心惶惶,率大军入城,与段速骨战,段速骨不得人心,众皆逃散,兰汗尽收其党而杀之,废掉慕容崇,奉太子策,承制大赦,遣使迎慕容宝,及于蓟城。
慕容宝闻报,欲还龙城,长乐王慕容盛等皆道:“兰汗之忠诈犹未可知,辽西王赴之殒命,今陛下人单势孤,万一兰汗心存异志,悔之晚矣。不如南下去会范阳王,合其众以取冀州。若其不捷,收南方之兵,徐归龙都,亦未晚也。”慕容宝点头道:“言之有理。”乃从之,率众人南下滑台。
燕主慕容宝从间道路过邺城,邺城百姓见之,请慕容宝留在此处,乘机复邺。时魏行台尚书和跋率兵五千驻扎邺城,人心不稳,应有机可乘。慕容宝以为魏强己弱,不敢停留,遂不许,南至黎阳,众人伏于河西草丛之中,慕容宝遣黄门令赵思前往联络。赵思过河入滑台,被守城兵士拦住,绑缚到守将北地王慕容钟府上,赵思一见慕容钟便大哭,慕容钟认得他,一见大惊,忙命人解绑,扶起道:“卿不在陛下身边服侍,因何至此?”
赵思哭泣道:“今上因二月得丞相表奏,魏军北归,中原可复,遂即时率军南征,刚至乙连,孰料亲军段速骨作乱,龙城失陷,今上进退失据,不得以来此,愿汇合丞相大军共复中原。大王可急报丞相得知,前来奉迎!”
慕容钟,慕容德之堂弟,首劝慕容德称尊号,有拥戴之功,闻慕容宝南来,深恶之,不知如何处置,乃好言安抚赵思,将其软禁在府,飞马进宫禀告慕容德。
慕容德闻报,召集左右亲信商议如何处置:“卿等以社稷大计,劝朕摄政,朕亦以嗣帝播越,军民无主,故权顺群议以维系众心。今天可怜见,嗣帝得还,朕将具法驾奉迎,谢罪行阙,何如?”
黄门侍郎张华急道:“陛下万万不可,今天下大乱,非雄才无以济世安邦。嗣帝暗弱,不能绍隆先统。陛下若蹈匹夫之节,舍天授之业,威权一去,身首不保,况社稷可复乎!”
大将慕舆护道:“嗣帝不达时宜,委弃国都,自取败亡,不堪大任,亦已明矣。昔蒯聩出奔,卫辄不纳,(蒯聩音kuǎikuì)是卫灵公之子卫庄公,卫国第三十代君主。公元前496年,卫灵公太子卫蒯聩因与灵公夫人南子有仇,与家臣戏阳遬(su,速)商议,令其于朝会上刺杀南子,事到临头,戏阳遬后悔,蒯聩多次以眼色指示他,为南子所察觉,事遂败,蒯聩逃奔宋国,不久又投奔晋国赵氏。公元前493年,灵公去世,卫蒯聩之子卫辄(卫出公)继位,赵简子想送蒯聩回国,卫辄派出军队阻击其父蒯聩,蒯聩跑到宿地自保。)《春秋》称是。以子拒父犹可,况以父拒子乎!今赵思之言,未明虚实,臣请为陛下驰往侦之。”慕容德流涕遣之。
慕舆护率壮士数百人,随赵思渡河北返,声言迎卫,其实图谋害之。
慕容宝既遣赵思过河后,约莫一个时辰后,忽遇一砍柴老者,慕容宝与之闲谈,问周遭近况,老者把慕容宝上下打量一番道:“老朽观大人非常人,想必是来投奔燕王吧。燕王正在招兵买马,快去相投,必得高官厚禄。”
众人闻言大惊,面面相觑,问道:“哪个燕王,是丞相范阳王慕容德吗?”
老者奇道:“你等不知?范阳王已于正月称制改元了,今年又改回永康元年啦。”
慕容宝一听更是心惊肉跳,重谢了老者,与之拜别,与众人道:“范阳王改元僭立,实属大逆不道,此地不宜久留,恐其相害。”众人闻言,皆惧,起身上马北去。
慕舆护至,不见慕容宝,搜索良久,才执赵思以还。
慕容德因赵思久居宫中,谙熟典故,欲留而用之。赵思已知慕容德之变,愤然道:“犬马犹知恋主,思虽刑臣,乞还归今上。”
慕容德笑道:“嗣帝无德,朕以燕王之尊,暂领国事,卿可服侍于朕,必有厚赏。况其已无尺寸之地,凄惶无路,卿若从之,必死无疑。”
赵思怒道:“周室东迁,晋郑夹辅。七国之难,实赖梁王。殿下亲则叔父,位则上公,竟不能为群臣表率,匡扶帝室,而庆幸根本之倾,为赵王伦(晋朝八王之乱祸乱之由)之篡,思虽不能如申包胥之存楚,犹慕龚君宾不偷生于王莽之世也!”
慕容德大怒道:“刑余贱隶敢辱骂贵人?”命左右推出斩首,赵思骂声不绝。
慕容宝率众人逃至冀州,遣慕舆腾与慕容盛在冀州左近招兵买马,积蓄力量。
慕容盛因慕舆腾素残暴骄横,为民所怨,乃屡次规劝,慕舆腾不听,却讽之道:“大王欲收人心,奈何陛下尚无另立太子之意。”慕容盛大怒,乘其不备杀之,告于慕容宝,言慕舆腾谋反,已杀之。慕容宝身边亲信凋零,颇为无奈,乃温颜抚慰。
一行人来至巨鹿、长乐,说诸豪杰,皆愿起兵奉迎慕容宝。慕容宝正欲留下,有龙城人来告兰汗祭祀燕国宗庙,所为颇似忠顺,思之再三,意欲还龙城,不肯留冀州,乃率众北行。
至建安,留驻燕民张曹家。张曹素武健,请为慕容宝聚兵合众,慕容盛亦劝慕容宝宜且驻留,观察兰汗情状。慕容宝乃遣冗从仆射李旱先往见兰汗,慕容宝留驻石城。
此时兰汗遣左将军苏超前来奉迎,面陈兰汗忠诚,并奉上礼物。慕容宝大喜,不待李旱回报,便欲随苏超返回龙城。慕容盛流涕固谏:“故辽西王曾赴兰汗营,后与叛贼段速骨同车绕城,之后遇害,此中情由尚不明了,陛下万金之体,不可轻身赴险。”
慕容宝笑道:“兰汗为先帝之舅,儿之妃父也,亲上加亲,必无它想。”不听,遂行。留慕容盛断后,慕容盛恐有变,与将军张真等离开大路,暂避一时。
四月二十六日,慕容宝率众人来至索莫汗陉,离龙城四十里,城中军民皆喜。
兰汗惶怖,与众兄弟商议行止道:“我欲自出请罪,奉陛下回朝,诸兄弟以为如何?”
其兄兰堤道:“万万不可。我等与段速骨同谋,大杀宗室,燕主穷困来投,今虽不问,日后见责,我等必死。况燕祚不久,我等可自立为王,奈何授人以柄,自取其祸?”
兰汗点点头道:“我兄言之有理,然谁为之事?”
其弟兰加难道:“愿为兄分忧。”
兰汗大喜,乃遣兰加难率五百骑出迎,又遣兄兰堤闭门警戒,禁人出入。城中百姓皆知其将为变,而无可奈何。
兰加难拜见慕容宝于陉北,拜谒已毕,与慕容宝一同前往龙城。余崇随侍慕容宝左右,密言于慕容宝道:“臣观加难形色,祸在眼前,宜留三思,不可向前!”
慕容宝道:“故都在前,朕自有天命,死亦何惧。”遂不从。
余崇无奈道:“臣先行为侦知耳。”慕容宝颔首从之。
余崇拍马向前,行不数里,为兰加难侦骑所执,兰加难前去查看,余崇大呼骂道:“你家幸为皇亲,蒙上宠荣,不思报国,今乃敢阴谋篡逆,为天地所不容,断无成功之理,旦暮即为屠灭,只恨我不得手刃汝曹耳!”
兰加难也不搭话,命人即刻杀之。
慕容宝怪余崇不返,兰加难道:“余将军已入龙城,正与顿丘王商议如何迎奉陛下入城。”
慕容宝虽有疑惑,事已至此,也不得不随兰加难而去。待到龙城外驿站,兰加难道:“陛下,天色将晚,请陛下暂住一夜,明日顿丘王与众大臣出城迎驾。”。
慕容宝入住驿站,房舍均已收拾干净,张灯结彩,大摆筵席,水陆俱备,歌舞弹唱,色艺俱佳,慕容宝一时间甚为满意,放松戒心,饮宴已毕,兰加难屏退众人,阴阴道:“陛下,酒足饭饱,就此升天吧。”
慕容宝惊道:“你等为国舅,与朕婚姻,奈何谋反?”
兰加难斥道:“燕之江山,断送你手,我等为先帝惩戒不肖子孙。”一挥手,手下兵士一拥而上,用弓弦将慕容宝勒死。慕容宝才不配位,既断送大燕江山,又害了自己性命,一如段后所言。
兰汗在城内闻报,谥慕容宝为灵帝,杀太子慕容策及王公卿士百余人,自称大都督、大将军、大单于、昌黎王,改元青龙。以兰堤为太尉,兰加难为车骑将军,封河间王慕容熙为辽东公,如杞、宋故事,承继燕嗣。